庶女生存手册第21部分阅读
庶女生存手册 作者:未知
好了说,这孩子重情重义。 秋读阁往坏了说,那就是他心底把姐姐看得比谁都重。
大太太第一个就会不高兴,更不要说昨晚都迁怒于五娘子的大老爷了。
之所以还没有发作到七娘子头上,不过是因为九哥还没有醒!
要是九哥拿不出有力的解释,这事到末了,还是得牵扯到她头上。
七娘子就轻轻浅浅地叹了一口气。
大太太昨晚的表现,还算是可圈可点。
赶在大老爷到来之前,让许凤佳、五娘子和叔霞串了供。
现在这三个人,算是置身事外了。
但九哥又该怎么解释他的女装呢?
七娘子翻过身望向窗外。
透过澄净的玻璃窗,铁锈色的云彩底下那一抹昏黄的亮,就映入了她的眼帘。
卯正一刻了……白露该起身了吧?
果然,没有多久,轻巧的脚步声,就传进了屋里。
看着七娘子已经半坐了起来,白露并没有特别讶异。
昨天出了那么大的事,七娘子早起梳理一下思绪,也很正常。
她就上前捧了银盆,服侍七娘子洗漱。
立夏也进了屋子,提了小小的黄铜水壶,为桌上的兽面纹小茶壶添水。
“九哥醒来了没有。”七娘子低声问。
白露神色不变。
“今早开了院门,奴婢就去问过了,九哥半夜就醒了,吃了些东西,又睡了回去。早上已经进了堂屋,听说还与表少爷说了几句话。”
醒了就好。
七娘子松了一口气。
“说话还有条理吧?”
虽然在现代,已经很少见到小孩被吓走魂儿了的事,但古代人见识少,又信着神神怪怪的东西,九哥要是胆子小一些,也不是没有吓迷糊的可能。
“神智很清醒,就是没什么精神。”
七娘子就彻底松弛了下来。
贪睡,可能是那几服安神药的功效。只要人没有大碍,接下来就好办了。
“让上元到正院外头打听着,二姐、五姐谁进了堂屋,我们再进去。”她吩咐立夏。
立夏沉着地点了点头,转身出了屋子。
白露就和七娘子说起了昨晚的事。
“……好端端在屋里做着针线,就听到外头吵闹起来,浣纱坞里的婆子都直闯进屋里来了,说是您的脸被划伤了。”她眉宇间带着隐隐约约的阴霾,“我们都吓得没了主意,还是立夏有分寸,让我去浣纱坞服侍您,她在西偏院守着等消息。”
立夏的沉稳,的确是值得赞赏。
七娘子不动声色。“倒是没在浣纱坞见到你!”
“才出了院子,迎面就撞上了太太。”白露现出了不平之色,“太太让我传话给各房,免了请安……又让她们无事不要出来,就这一下,耽搁了好久。”
如果真是七娘子出事,白露身为她身边的大丫环,应当尽快到浣纱坞守在主人身边才对。
如果是五娘子、二娘子出了这样的事,大太太只会催着随身丫鬟快些到浣纱坞去。
在紧急情况下,最能看得出一个人的心思。
大太太平时对七娘子再和蔼,昨晚的一句吩咐,也已经露出了她的真面目:在心底,她恐怕还没有把七娘子当回事。
七娘子就微微笑了。
“这事别往心里去。”她反过来安慰白露,“母亲也是着急,你是堂屋出来的人,还不知道母亲的性子么?”
大太太的确不是临危不乱的性子。
白露也没有多说什么。
身为西偏院的丫鬟,当然要和主子想到一块去,为大太太的轻忽感到不快,是她的本分。
但现在连七娘子都没有动气,她也不必愤愤不平。
吃过早饭,没过多久,上元就回来报信,“二娘子进了堂屋。”
七娘子连忙收拾衣裙,带着白露出了屋子。
以她现在的尴尬处境,一大早贸贸然进堂屋去探望九哥,难免撞上许夫人,只会招惹尴尬。
但迟迟不去,也不是个办法……只好等二娘子打了头炮,她再跟着进去,就不那么显眼了。
大太太在东稍间窗边和二娘子说话。
七娘子只是在东次间停留片刻,就进了东稍间。
“还当你今早不来了!”大太太笑着说,神色看不出什么不快。
大家彼此见过礼,七娘子就在二娘子下首坐下,关切地问,“听说九哥昨晚醒过了?”
白露几次过来探消息,是瞒不了人的,大太太就算现在还不知道,也很快就能知道了。
七娘子也没打算藏着掖着。
九哥是她一生前程所系,当然要关心一些,故作冷漠,反而惹人疑窦。
大太太的面色和悦了些,“就是醒来用了官房,再吃了些点心,就又睡过去了。”
“恐怕是药力发作。”七娘子唇边也露出了丝丝笑意。“没有大碍就好。”
大太太望着七娘子。
一时真是有千言万语,却又问不出口。
二娘子看了看七娘子,又看了看大太太,便蹙起了眉头。
正要开口,梁妈妈忽然疾步进了东稍间。
“孙家姑爷昨日晚间已经进城!方才遣了人来报信,恐怕过一会就要到外院来拜访了!”梁妈妈满面的笑。
大太太先是一惊,旋即便是一喜。
“好,好!”她站起身,有些慌乱地拍了拍裙摆,“还是换一身衣裳吧,这还是第一次与姑爷相见!”
二娘子红了脸,顿时就起身出了屋子。
七娘子也就乘势起身,悄悄地退出了东稍间。
就见到五娘子和二娘子在九哥床前轻声说话。
五娘子脸上的掌印是消了,但眼底两块黑青,却是怎么都掩不住。
神色也多了几分憔悴。
“五姐。”七娘子行礼。
五娘子扫了七娘子一眼,淡淡地应了一声。
二娘子叹了一口气,羞色已不复见。
立冬又进了东稍间,脚步匆匆。
“权二少爷已经进门了!”她有些气喘,“老爷不在,太太看安顿在哪里方便些。”
二娘子只好无奈地带着两姐妹又出了东次间,在堂屋站着说话。
九哥还在睡着,肯定没有搬动他的道理,只好把权少爷领进东次间了。
二娘子年纪大了,也不方便在东次间呆着。
过了一会,大太太带着立冬出了屋子。
已经换上了银宝相花缂丝长袄,大红底金弦纹八幅裙,头上戴了成套的赤金红宝石头面。
“不好让姑爷久等,你父亲不在家,只好我到外院去先支撑场面。”她含笑对二娘子交代。
二娘子扭过头,红了脸望着自己的脚尖,罕见地露出了羞意。
大太太和梁妈妈对视一眼,都会心地微笑起来。
女儿家的心思,她们哪有不懂的!
“就让王妈妈带着……”大太太扫了五娘子一眼,略微皱了皱眉,“就让王妈妈带着立春在东次间服侍着吧,你们几姐妹留在东稍间,有什么事,二娘子代我做个主。”
大太太就急匆匆地出了屋子,带着梁妈妈上了小竹轿。
孙家来访,的确是怠慢不得,再说,这又是大太太第一次相女婿。
大秦的风俗,定亲前,丈母娘往往会找到合适的场合,好好的相一相女婿。有的人家说亲时,即使女家与男家相隔千里,也都会把姑爷送到丈母娘跟前。
但小侯爷身份尊贵,又随着父亲常年驻守边疆,□无术,这还是大太太第一次见姑爷,自然要比寻常人家来访更上心。
几个小姑娘就在东稍间里闲坐。
五娘子没精打采,心事重重,往日的娇憨已不复见。
二娘子也是含羞想着自己的心事,七娘子托腮坐在碧纱橱边,望着东次间的动静。
王妈妈站在九哥床前,正和立春低低地说着话。
权少爷还没到,立冬又无奈地进来了。
“二太太来探望九哥。”
几个小娘子都回过神来。
二娘子扫了七娘子一眼。
“五妹回东偏院吧!”她很快作出了安排。“昨晚想必没休息好,就别逞强了。”
又迎着立冬,“把二婶接到西次间,我去陪着说几句话。”
七娘子不由得怦然心动。
二娘子又扫了七娘子一眼。
“七妹在这里照应一下。”她微微露出了一个笑。“等权少爷走了,我再陪二婶过来。”
虽然二太太和权二少爷的年纪差得很大,但也没有让隔房的婶婶看着侄子问诊的道理。
七娘子就点了点头,轻声道,“小七知道该怎么做的。”
心底不是不感激的。
自从九哥出事,他身边就没有断过人。
就算立春和七娘子友好,也时刻都有立冬、王妈妈等人在东次间、浣纱坞进出。
七娘子一直没有找到和九哥说话的机会。
二娘子这一次,可是结结实实地拉了她一把。
二娘子只是点了点头,就和五娘子、立冬一起并肩出了东翼。
白露端了茶进来,就只见到七娘子孤零零地坐在窗边,不由有些讶异。“怎么就剩您啦?”
七娘子来不及向她解释,掀起帘子就出了东稍间。
立春正站在九哥床前和王妈妈说话,“……权少爷怕是就要到了!”
以权家人的身份地位,王妈妈自然要亲自带人出门迎候。
屋里一下就只剩下立春、白露、七娘子,和犹自沉睡未醒的九哥。
54、二少
七娘子一刻都没有浪费。
“白露,你不是有话要问立春姐。”
她对白露使了个眼色。
立春眼珠一转,反而笑吟吟地拖了白露进了东稍间。
两间屋子虽然只隔了碧纱橱,但也算给了七娘子一点隐私。
七娘子倒并不怕被立春和白露听到。
不过恐怕这两个丫鬟都不愿意掺和到这件事中来。这件事牵扯了好几个小姐少爷,到目前为止还疑云重重……丫鬟们一个不慎,就有可能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至少九哥身边的两个新丫鬟就已经落马了……昨天事发后,她们就再也没有在正院露脸。
“九哥,九哥!”她低声急促地呼唤,使劲推了推九哥的肩头。
权家二少爷恐怕随时会到,七娘子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
九哥拧着眉,很是不情愿地睁开了眼。
“郎中来了吗?”声音里还带了浓浓的睡意。
“快了!”七娘子的声调很急迫。
九哥一下瞪大双眼,半坐起身,愕然地望着七娘子。“七姐!”
七娘子就坐到了床边。
“伤疼不疼。”到底是骨肉相连,纵使再心急,这一问,还是情不自禁就溜出了口。
九哥这才想起来那伤似的,伸手就要去摸,七娘子连忙握住了他的手,“可不好乱摸!”
“不疼,就是很痒。”九哥也没有挣扎,任凭七娘子握住他的手,放回身侧,愁眉苦脸地回答。“痒得都睡不好!”
七娘子只好安慰,“忍一忍,权二少爷马上就来了!”
九哥点了点头,“母亲呢?”
“屋里只有我。”七娘子急促地回答。
九哥立刻就意会了七娘子的意思。
毕竟是龙凤胎,无须太多言语,也能心意相通。
“表哥那边的口径,是说……”七娘子就复述了一遍许凤佳的话。“事后母亲父亲是一定要问你的,你自己掂量着,别说串了。”
只看许凤佳串供时,扫视叔霞与五娘子的那一眼,七娘子就知道此事必定不是他说得那么简单。
虽然许凤佳几次吓她,又是要推下假山,又是要推到水里去……但毕竟都只是吓唬,没有付诸实践的意思。
如果说新得了匕首,冲“自己”展示一番再威吓几句,倒是有的。真要拿刀去伤人,他还没那么傻。
九哥沉吟着点了点头,睡意已不复见。
虽然腮边涂抹着淡黄|色的药水,使他的容颜看上去多了几分诡异,但沉思时,眼中的光彩却依然璀璨。
“你放心吧。”他就一把握住了七娘子的手。“这件事,不会牵连到你的!”
他的掌心一团火热。
七娘子不免有些好奇,就抬起眼凝视着九哥。
九哥就看了看东稍间的方向。
白露和立春的说笑声,隐隐传了出来。
“这身衣服,是从去世的三姨娘箱子里翻出来的!”九哥的声音又轻又快。
七娘子很快明白了过来。
三姨娘既然是被大老爷活活打死的,这里头自然有一段故事。
九哥的这身衣服,华贵中带着一丝轻佻,不像是二娘子、五娘子的风格。
不过,事情依然有很多难解的地方。
但九哥已经不打算再说下去了。
“总之……不会牵连到你的!”他重复了一遍。
七娘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九哥。
她觉得九哥眼下的神态很熟悉。
沉稳、冷静,透着胸有成竹的微笑……
到底不愧是双生姐弟。
七娘子就垂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
立春和白露娇嫩的声音飘过帘子,模糊不清,只能听得出其中的笑意。
“我常常梦见九姨娘。”九哥又开了口。
“我总以为时日还长……她能等到我长大!”
“那天去看她,我是有意做得冷淡。”
九哥的声调浅浅淡淡,伤心隐而未发。
“到底是忘了,如果不是她已病重难起,母亲又怎么肯让我去看她!”
他的声音里,常年都带着天真的欢悦,此时此刻,这虚假的欢愉已不复见,现出的冰冷却有些像大老爷,尖锐中带了一丝刀锋一样的恨意。
七娘子心下酸楚。
“她没有怪你!”
她轻声说。“她只要你过得好。”
九哥撇开头,望着帐角,半晌都没有说话。
七娘子咬住唇,强忍泪意。
九姨娘的音容笑貌,再再重现于眼前。
“你要听话……听大太太的话,听……九哥儿的话。”
浑身上下,瘦得只余一把骨头,心心念念,依然是一对儿女。
九哥心里也念着她!
她却永远不会、再也不能知道了……
东稍间传来瓷器碰撞的声音。
接着是潺潺的水声,还有模糊的道谢声。
不知是谁给谁倒了一杯茶。
七娘子惊醒了过来。
“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转了话题。“许凤佳对你的前程很重要,你不能和他闹得太僵……”
“昨天的事,你就不要管了!”九哥微微摇了摇头,转过脸重新向着七娘子。
他似乎还陷在那股说不出的迷惘里。
“总有一天,我不会再让你受别人的气……”
七娘子不由得一怔。
九哥的声调轻缓而坚定,他像是望着七娘子,又像是透过七娘子的脸,望着早已离去的人。
“总有一天,我要你到了哪里都能抬头挺胸,不论对谁,都不用忍气吞声、强颜欢笑……”
七娘子不禁珠泪欲滴。
九哥为什么要和许凤佳作对,费尽心机,安排了这一幕……
还不是为了她?!
“你又何必……我自己能照顾自己!”她要抽出手,但九哥却反手紧紧地握住了她,手心那股熏人的暖热,执意传了过来。
“谁也别想随随便便,就把你当成出气筒……你等我长大!”
他的语气透着执拗,又有深思熟虑后的笃定。
“等我长大了,杨家就再也没有一个人能给你脸色看!”
七娘子泪盈于睫。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窗外就传来了王妈妈的声音。
“权二少留意台阶。”
两人都是一惊。
七娘子豁然起身。
“白露姐……立春姐!”
她扬声呼唤。
白露和立春也很快就鱼贯出了东稍间。
白露手里还端了小小的五彩盌。
“七娘子喝茶。”
她顺手把五彩盌递到了七娘子手里。
王妈妈已是领着一名少年进了东次间。
“咦,七娘子也在。”她眉眼带笑。
七娘子就笑着望了望九哥,“九哥醒来无聊,我出来陪他说话。”
那少年手中提着小小的药箱,正含笑望着这对姐弟。
王妈妈介绍,“这是权家二少爷!”
“世兄!”九哥作势要行礼,“小弟杨善久……”
“你是病人,就躺着吧。”少年就微笑着制止了九哥的客气。“在下权仲白。”。
王妈妈用眼神示意七娘子见礼——七娘子年纪还小,倒不用回避男客。
“见过世兄。”七娘子行下礼去。
权仲白也回了半礼。
这少年的肤色很白皙,却又与九哥的白皙有所不同。
九哥与封锦的肤色都很白,白得像玉,透着隐隐的冷。
权仲白却像是一团云彩……说的是肤色,也是神韵。
他披着淡青色水纹鹤氅,底下隐隐露出深青色直裾,仅仅是这个装束,在江南便很少见。
不论鹤氅还是直裾,相较权仲白本人都稍嫌宽大,更显了他的清矍。
他的气度似乎与今人差异很大,举手投足之间,带着格外的古韵,就像是一副未干的魏晋水墨,俊秀之余,别有一股飘逸的风流。
权仲白解开鹤氅,递给王妈妈,弯腰拎起药箱,揭盖取出了一排银针。
九哥不由得瑟缩起来。
权仲白眼里就露出了笑意,垂首捻起一根长长的银针,比量着长短。
这人的眼睛特别的亮,亮而澄澈,好似天上的星辰,一望,就能望进人心底。
银针在他手中,就好像是一根毛笔,一管洞箫……这人的一举一动,都透着说不出的优雅。
朗然照人、风姿秀逸这样的词,似乎天生就是为权仲白准备的。
“杨姑娘和善久世弟是双生姐弟吧?”
权仲白一边挑选着银针,一边问。
七娘子连忙收摄心神。
“是。”她轻声回答。
权仲白就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又问九哥,“伤口痒不痒。”
九哥眼睛一亮,“很痒。”
权仲白便莞尔一笑。“早上冒了晨风吧?”他问王妈妈。
众人都不由叹为观止。
知道九哥伤口发痒,还可说是回春露的药效所致。
才进门来,就知道九哥早上冒了晨风,就有些神乎其技了。
“双生子多半先天都有些不足,”权仲白就解释。“世弟先天既然不足,受伤后元气更虚,眼下又面色潮红,额前微微见汗,显然是早起冒风,受了晨露侵染,风邪入体所至。伤
口瘙痒,也由此而发。”
“可要紧?”王妈妈便急急问,俨然已把权仲白当成了神医。
“无妨,扎一针就好了。”权仲白拿出了一小束艾草。“这些天不要见风碰水,每隔两三日,拿滚烫的手巾擦身,待伤口结痂,便不要紧了。”
王妈妈连忙念念有词地记了下来。
“大约多久能好。”九哥却最关心这个。
权仲白看了他一眼,唇角微扬。
他好像无时无刻不在笑。
“总也要半个月吧,世弟不要着急。”
他问王妈妈,“师父昨晚开的药方可在身上?”
“昨晚送出去叫人抓药了。”王妈妈有些着急,“这就叫人寻去。”
“不必过于着急,横竖针灸也要少许功夫。”
权仲白冲王妈妈点了点头。
王妈妈也情不自禁地回了他一笑,方才出了屋子。
权仲白就低首整理艾叶。
他的手很好看,指尖染了微微的黄,更显得指节的白皙。此时上下翻飞,清点着艾叶,更是十分的赏心悦目。
“辛苦权世兄了!忽然请你出诊,想必给添了许多麻烦。”
九哥就倚在枕上和权仲白寒暄。
权仲白居然点了点头。
“是啊!”他回答得一本正经,眉宇间却带了淡淡的笑意,“我本来不想来的。”
众人都不禁愕然。
哪有人这么实诚的。
“不过,先是许夫人派人上门请我,贵世翁又寻了张唯亭先生投函相请,我也就却不过情面了。”
权仲白一板一眼地说。
七娘子心头一动。
许夫人请权仲白上门,是昨晚就商量好的事。
没想到大老爷还额外请了张家人出马。……看来大老爷面上不显,心底却是很看重九哥。
九哥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权世兄真是个爽快人!”
他笑盈盈地夸奖。
权仲白也微微一笑,捻着银针坐到床边,拿起了九哥的手。
“我这个人入不了官场。”他手中的银针缓缓没入了九哥手心,九哥却面色安详,并无痛楚之色。“就是因为天生脾气古怪,不爱说谎。”
七娘子在古代生活了七年,除了杨家村那些举止泼辣家境贫寒的族人之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粗率得可爱的人物。
不过,权仲白的粗率,粗中有细。
“哈哈,权世兄这性子有趣。”九哥被逗得很开心。
权仲白又往另一侧手心里插了银针。
“有趣归有趣,为了这性子,也吃了不少苦头。”他望了七娘子一眼,“我藏不住话,看到漂亮的小姑娘苦着脸,就忍不住想问她:这么花也似的一张俏脸,做什么要白费了它?”
七娘子愣了愣,才晓得权仲白是在说她。
她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权仲白就偏了偏头,有丝不解,“杨姑娘就这么谦虚?我才说苦着脸的小姑娘漂亮,你就忙笑起来,不愿担我的称赞。”
连白露、立春都忍俊不禁。
九哥更是笑容满面,不时看向七娘子。
权仲白已是在九哥手腕、肘弯附近,又插了几枚银针,不断拧捻。
他的动作随意而娴熟。
“权世兄说笑了。”七娘子抿了抿唇,要忍住笑,又忍不住。
她生平见过的几个少年,要以权仲白最为有趣。
权仲白晃了晃火折子,笼着小小的火苗凑到了艾绒上,又撅起唇,对着火折子轻轻呵了一口气。
尽管他言笑无忌,但只看这小小的动作,就能知道权仲白举止的优雅。
他抬起眸子,将艾绒拂过九哥的额头,微微转动手腕。
“好烫!”九哥不禁轻嚷。
“烫好。”
权仲白抿唇不语。
不说话的时候,尽管这股笑意依然盘旋在权二少爷颊边,但却也自然而然地给他带来了一股凛然的气度。
过了一刻,他拿开艾绒,随手一抖。
“知道烫,风寒就被逼出来了。”又开始拔针,“你也就不痒了。”
九哥一怔,抚了抚腮。那股瘙痒果然已经褪去。
“权世兄真是神乎其技!”他真心实意地称赞。
权仲白就露出了一抹笑。
这笑容里,第一次露出了少许自傲。
“回春露不要断,三日一换……伤口不深,只要不碰水,十有八九是不会留疤的。”他交代,“这是什么刀割伤的?”
“倭钢匕首。”立春忙代答。
权仲白顿了顿,目中掠过了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笑着点了点头。
“我明日就要动身回京了。”他笑着说,“小心不要碰水吹风,再没有什么大事的,若有,便到欧阳家请几位师兄过来就行了,不拘哪一位都是极有本事的。”
“辛苦权世兄!”九哥又和权仲白寒暄了起来。
“这没有什么。”权仲白一边收拾银针,一边和九哥客套,“倒是耽误世弟的学业了。”
“家里马上就有喜事,也说不上耽误。”九哥和权仲白就说起了孙家的长子孙立泉姑爷。
权仲白和孙姑爷也有些交情。
正说得热闹,王妈妈进了屋子。
“这是昨日欧阳御医开的药方子……”
立春连忙为权仲白研墨。
权仲白就靠在窗边,支颐执笔,写了两张药方。
“日后就吃这两张吧……”他含笑交代王妈妈,起身披上了鹤氅,拎起小药箱。
“我就不送权世兄了!”九哥在枕上客气。
“世兄慢走。”七娘子也顺势福身行礼。
权仲白对七娘子和九哥点了点头,转身要走。
又回身望了七娘子一眼。
“杨姑娘,”他的笑容很明朗。
就好像被浮云遮了半边的旭日,少了炽热,多了和煦。
“世兄有何指教?”七娘子有些惊愕。
“你本是双生子,照我看,身子骨比善久世弟还要弱些,眉宇间又似乎惯有愁思,长此以往,恐怕会落下病根。”
权仲白的笑里多了一丝同情,但这份同情,却并不居高临下。
“还望杨姑娘善自保养,闲暇时多笑一笑,想一想开心的事!”
阳光投映在权仲白的面孔上,将他的笑意,点染得分外清澈。
七娘子怔然许久,还没来得及谢过权仲白,他已转身离去。
门外传来了二太太的声气。
55、备嫁
二太太进了东次间,口中还在和五娘子说话。
“……这权家的二少爷,前些年也见过一次,倒是越发超脱了。”
五娘子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立春忙进了西里间,把二娘子请到了屋里。
刚才权仲白没走,二娘子不好到处乱跑。
“小神医怎么说?”二娘子进了屋,就关切地问七娘子。
七娘子笑盈盈地把权仲白的话重复了一遍。“……说是没有什么大碍,十天半个月,也就能好了。”
二娘子和五娘子都松了口气。
二太太眉宇间却飘过了一缕阴霾。
七娘子看在眼里,不由得有些诧异。
九哥受的伤虽不算小,却也绝不能说于性命有碍。
二太太如果就因此再起了心思,也未免有些太轻浮了吧?许夫人可是还在余容苑坐着呢。
还没有说上几句话,许夫人亲自进了堂屋来看九哥。
听了二娘子的转述,她容色大宽,亲热地将九哥搂进怀里。“没事就好!三姨也就放心了!”
“还没谢过三姨出面请权世兄!”九哥也很乖巧。
古代医药资源匮乏,即使贵若杨家,也没有可能随时有神医等着服侍,像九哥这样的伤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没能请到权仲白,找了别的医生来,效果可能未必有那么好。“这算什么。”许夫人不以为然,“你是咱们家的独苗苗,耽误谁都耽误不了你!”
二太太就微笑着应和了起来。
没过多久,她就起身要走。“家里还有一大摊的事……八娘子又犯了咳嗽。”
许夫人和二娘子都没有多加挽留。
二太太连头带尾,在正院不过呆了小半个时辰不到。
“倒是真转了性子!”许夫人和大太太议论。
大太太才见了女婿,唇边还带了笑。
“她能真转了性,那是最好!”
毕竟是嫡亲的表姐妹,二太太要真能抛开过继的念头,全心全意地和大太太修好,怎么都能少了大太太许多麻烦。
许夫人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又和大太太告辞,“……本来就打算和二娘子一道上京的,路上也好照应照应。”
大太太不免客气,“留下过了年再回去!”
两个人应酬了一番,许夫人自然坚持要和二娘子一道走,大太太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议定了归期,许夫人就问大太太,“孙家姑爷可还中看?”
大太太情不自禁就铺满了一脸的笑。
“三姐别笑话我,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中意。小侯爷从人才到谈吐,都不错!”
“连父亲都赏识的,那还有假?”许夫人就畅快地笑了起来。“我说得不错吧!这门亲,是不会结错的。”
“真是万里挑一的好人家。”大太太诚心诚意地谢了许夫人,“要不是二姐、三姐并大哥一力促成,二娘子恐怕还说不上这么好的人家!”
京中权贵虽多,但像孙家这样,小侯爷本人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人品才学又都上佳,家里一向又很得圣眷的人家,也不是那么好找的。
“以二娘子的人品,也不至于配不上小侯爷。”许夫人是一脸的护短。“长相配不上?性子配不上?说句不好听的,孙家家事虽丰厚,怕是也凑不出这么多的陪嫁!”
“到了京城,还要三姐多看护些了。”大太太却又有些忧心,“进门就要当家,家事又繁杂……”
两姐妹你一言我一语,越谈越投机,昨日的不快,似乎早已消融。
九哥没有大碍,众人也都松了一口气。
世家大族的亲事,礼仪本来就繁多,二娘子又是远嫁,有很多事还要现和孙家商量。还有不断上门道贺送礼的各家官太太,也都要人应酬。
大太太忙得脚不沾地,连带着正院的几个妈妈也都是成日里进进出出,许夫人、二太太都不时要过府给大太太帮忙。
大老爷就和大太太商议。“把九哥挪个地方吧!”
堂屋虽然不小,但是九哥惯常居住的东次间,却在大太太的东稍间外头。
大太太进进出出,难免惊扰了他的休息。
嫡女的亲事就在眼前,大老爷心底记挂的却还是九哥……
大太太也顾不得计较太多,先应了是。
又有些犯愁起来。
二娘子的幽篁里是肯定不适合再送过去的了,再说,幽篁里现在也没有九哥的地方。
本来,五娘子的东偏院也正合适。
但五娘子才得了不是,在大老爷跟前很没有体面。大老爷正是找不到发作她的地方,这时候把九哥送去,就有些不合适了。
七娘子又还有嫌疑未曾洗脱……连九哥大太太一时都顾不上盘问,打算等亲事过了,再好好地查查这件事。
到时候许夫人也走了,就不怕打老鼠摔了玉瓶!
现在把九哥送到西偏院,岂不是给七娘子串供的机会?
大老爷就把大太太的神态看在眼里。
一时也忍耐不住,微微冷笑了起来。
就算九哥是有意为七娘子张目,那又如何?
大太太的娘家人,是一个赛一个的荒唐。
不想着好好管教管教娘家人,还惦记着九哥和双生姐姐的情分……
“就送到西偏院吧!”他一锤定音。
大太太虽然觉得不妥当,但一时间,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选。
九哥就又搬动到了西偏院,大太太虽然□乏术,但还是把立春和立冬派来,又借了七娘子身边的白露,五娘子身边的谷雨,凑了四个大丫环日夜轮值服侍九哥。
这四个大丫环,都是大太太屋里出去的,身世清白,知根知底,又经过多年的考验……
七娘子渐渐的也就放下心来。
大太太还是很看重九哥的,连这么着忙的当口,都不忘为九哥的安危打算。
许凤佳自从闹出了这么大的事,等闲就很少出余容苑。
五娘子没了着落,又不敢进余容苑找人,只好一天三遍地往西偏院跑,一面也是看望九哥,一面,也是做给大老爷看。
那天在浣纱坞前发生的事,已经成了七娘子都解不开的谜。
五娘子一开始几天,还是小心翼翼的,对着九哥也不敢大声,总是一脸的若有所思。
过了一阵子,九哥把人都清出去,和她私底下说了一会话。五娘子就又故态复萌,大说大笑的,倒也把一向安静的西偏院点缀得格外热闹。
七娘子也不知道九哥和五娘子说了什么。
九哥虽然很爱护她,但两人之间也并非没有秘密。
很快就进了十月下旬。
二娘子的嫁妆本来就商议好了,十月二十一日就先发往京城。
全苏州城都轰动了起来。
杨家虽然也有自己的码头,但那小小的水路,走不了装嫁妆的大船。还是先用车马拉到码头,卸货装了大船直上京城。
再说,陪送的嫁妆也是要一路招摇到婆家,才能炫耀女家的财富。
金玉如意……整块玉琢的盆景……都明晃晃地搁在了外头。
一路竟是招惹了成千上万的人围着看,码头里里外外挤得水泄不通,还挤掉了十多个人入水。
大老爷特地和水军打了招呼,出了四艘船护送嫁妆上京。又叫人带话给漕帮首领,命他沿路照看。
“这几年从南到北,年景都说不上好,南边还好,我们北边的老百姓常年歉收,逼租又紧,闹得家破人亡的都有!”许夫人倒是很赞同大老爷的谨慎。“小心无大错,有了漕帮上下打点,也就没有谁敢打我们家的主意了。”
说这话的时候,几姐妹也都在堂屋坐着。
二娘子还好,三娘子却是露了惊讶。
“还以为如今天下承平!”
大家都在忙着二娘子的婚事,溪客坊这边的动静一时也小了下去。
毕竟没了大老爷撑腰,四姨娘也闹不出什么风波……在二娘子就要出嫁的关头,以四姨娘的聪明,也不会分了大老爷的心思。
三娘子就恢复了那喜气洋洋的样子,成日里带着一脸喜盈盈的笑。
“天下承平!”许夫人和大太太对视了一眼,两人都笑起来。
七娘子也不禁莞尔。
五娘子就撇了撇嘴,附到七娘子耳边。
“无知。”轻声编排三娘子。
三娘子看了五娘子一眼,面上的喜气就有些挂不住了。
还是许夫人出面缓颊。
“现在北边说不上太平,很像是又要打仗的样子。”她就看了看大太太,“你们杨家在西北根深叶茂,知道得恐怕更清楚吧。”
大太太也没有回避的意思。
“你们这些深宅大院里的小娘子,成日里锦衣玉食,哪里知道百姓的苦!”她就摇了摇头。“北边连年征战,千里赤土……也就是江浙一带太平,江西、云南,哪一年没有造反的?”
几个小娘子都听住了。
连姨娘们都听得聚精会神。
古代信息传递不便,高门家的女眷,更是长年累月都不能出门,见识短浅些,也是很自然的。
“江南终究还是富庶,北边连反都造不起来了,一有饥荒,就饿死人,哪还有造反的力气!”许夫人就和大太太说起了西边的战事,“这两年就算还打不起来……”
几个小娘子互相看看,都觉得身上的衣裳失了颜色。
五娘子也问七娘子,“北边那么穷,你们的日子好不好过?”
虽然五娘子有些任性,但到底最近行事透了心虚,未敢气高。七娘子也不是得理不饶人之辈,连日来在西偏院,抬头不见低头见,两人也渐渐熟稔起来。
“杨家到底是大族,宝鸡一带也比较太平,不算难过。”七娘子就笑着轻声回答。“其实我们也很少出门,不大晓得外头的景况。”
六娘子也好奇地凑到了七娘子身边。
七娘子也没有避讳什么。
她一直很庆幸自己生在富贵之家,尽管前几年的生活,称不上锦衣玉食,但好歹也衣食无忧。
在这个时代,如果生在了穷苦人家……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屋外又有人进来回报:福建王家来人上门送礼,并给大太太请安。
三娘子顿时有些局促起来,静静地盯着脚尖,没有说话。
大太太就扫了三娘子一眼,不动声色地和许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许夫人眼中闪过了一丝笑意。
“既然是王家来人,你们就回避一下吧!”大太太吩咐二娘子。
三娘子就有些发急。
正是因为王家来人,三娘子才不能回避。
上门提亲前,王家总要派人来看看三娘子。不然,若是说回去一个其貌不扬的丑姑娘,王家的面子往哪搁?
四姨娘眼神也是一闪。
但大太太都发话了,几个女儿也都起身鱼贯外出,三娘子也不好滞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