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女生存手册第71部分阅读
庶女生存手册 作者:未知
承认,她之所以这样激烈地反感着嫁进许家这件事,甚至不惜动了自尽的念头,或许最大的理由,正是她已经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许凤佳。 秋读阁
她毕竟也是个人,也会心痛。
每看他一眼,她心里才收口不久的伤痕,便会再添一道新伤,提醒她自己曾经多冷漠地将这少年的爱情推到一边——最可怕的是,这件事她也并没有做错。
她闭上眼轻轻地甩了甩头,像是要将这烦人的思绪甩到一边去,重新武装起了自己的理智。
“我想,或者我两个都不用选。”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透着货真价实的精疲力竭。“世子这样忙,年内又要去广州……不论你怎么想,人在异地,您又怎能摆布小七?恐怕愿意不愿意,都得放手让我去做吧。”
“我只能放手是一回事。”许凤佳的声音很低沉,“你怎么选,是另一回事。”
他的话,似乎有无限涵义在言外。
七娘子忽然很疲惫。
她想要把一切摊开,告诉许凤佳,自己有的从来就不像他有的那么多,所以她承受不起一次错误的选择,所以她不会为自己的正确而道歉。
但最终,她只是用另一个问题,回答了许凤佳的问题。
“既然最终只能有一个选择,我想怎么选,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许凤佳的脸色又沉了下来。
他还要说话,屋外却又传来了立夏的声音。
“启禀世子,外头马管事传话进来,说是廖千户刚才已经回燕云卫挂号,稍后就过来请见世子,请世子示下,在哪里见廖千户的好。”
许凤佳神色顿时一整。
“廖千户回来了?”他喃喃自语,眉尖蹙得极紧,“怎么这么快……”
一边说,他一边草草披衣,迅速向屋门走去,已是一脸的风雨欲来。
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许凤佳又转身吩咐,“我恐怕要带廖千户进宫面圣,如果事情顺利,立刻就要下广州去。记住我的话,你的手,别插得太深!否则恐怕……”
言罢,他又自己摇了摇头,大步出了屋子。犹能听到他吩咐立夏,“去梦华轩问一问,如果国公爷还没有就寝,就请他到外书房去!”
七娘子不禁眉头紧锁,多添了些心事:是什么事,连平国公许衡都要惊动?
178示威
第二日一早,还是立夏送来的消息:世子爷一进宫就是一宿,回明德堂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他并没有惊动七娘子,只是在西五间自己的一间卧室里简单整顿了行囊,又叫醒值夜的立夏吩咐了几句话,就出了明德堂,在几个亲兵的扈从下上马出门去了。
“世子爷说,广州那头的事情很急,他不得不马上过广州去。什么事,您等他回来了再办,千万不要着急。”立夏眉宇间尽是掩不去的埋怨,“又是新婚第二天就下广州……”
七娘子不禁莞尔。
这个大忙人,还真是来去匆匆,这一次又是新婚第二天就离家外出。
不知怎么,她倒是放松了一些——至少这一次,圆房的压力要到三四个月之后再来考虑了。
她于是梳洗了去给太夫人问安。
五少夫人是早到了的,四少夫人到得也不晚,七娘子和她踩了个前后脚,几乎是赶着四少夫人的人影进了乐山居。大少夫人就来得慢了些,一进门就道歉,“今儿个倒是来晚了,唉,大郎又闹了肚子,耽误了好些功夫。”
她话里这遮不住的山西味道,似乎让她很不得倪太夫人的喜欢,太夫人皱了皱眉,轻描淡写地应,“张氏一会还是请个大夫来——这大郎的身子骨本来就不大好,你这个做母亲的,也要照顾得再尽心一些。”
大少夫人顿时低眉顺眼地应,“是,祖母教训得是。”
七娘子站在人群末尾,冷眼旁观,只觉得倪太夫人果然不愧是京城贵妇,虽说眉眼带笑,话里也挑不出毛病,但只是两种语气,亲疏就已经截然不同。
没多久,男丁们并几个没出嫁的庶女也到了,屋内一下就热闹了起来,太夫人似乎有些嫌吵了,略微一皱眉,众人就都会意。大少夫人第一个起身告辞去给许夫人问安,七娘子也就趁便溜出了乐山居。
人多也有好处,人人上来给太夫人请个安,这就是半个时辰过去了,太夫人哪有心思留难她?
七娘子一路走一路思忖,进了清平苑,却是扑了个空:许夫人昨晚又没有睡好,现在正在熟睡,老妈妈亲自挡驾,几个少夫人仍都没能进去探视婆母。
大少夫人是早回了她的至善堂去,七娘子还和大少爷打了个正脸,两厢友善一笑行过了礼,也就各自分手。
人口多,连请安都要多走几趟——这还是平国公昨晚就在宫里留宿,一早没有回府,否则还要多走一趟梦华轩。七娘子只觉得这一趟路走下来,自己倒是胃口大开,难得地在早餐外加了一顿点心,才缓过劲来,吩咐立夏,“把东翼那边的几个执事婆子收拢进来,让她们逐个进来见我。”
她是明德堂的正主儿,要收拢明德堂内人事,实在顺理成章,立夏二话不说出门吩咐,不到一炷香时间,明德堂内有限的几个下人,便聚集到了西首间。
西首间做的是起居装饰,摆的是大太太物色的一套百宝嵌铁力木家具,做工精美处,甚至还胜于大太太在苏州时的住处装饰。就连七娘子都不禁欣赏地望了床头翠玉螺钿的人物纹饰几眼,才开始了她一生人中第一次面试。
从前工作时,只有人挑她,没有她挑人,到杨家之后,她虽然也有一定程度的人事任免权,但到底还是要顾虑到大太太的意思。如今明德堂这一亩三分地,却实实在在是七娘子做主:许凤佳也说得很清楚,他常年在外,明德堂里的事,最终肯定还是要七娘子来管。
七娘子心中也有了些模糊的念头,她带来的陪嫁虽不少,但要填满明德堂的编制,还是不够了些。再说,她也没有打算只用自己的陪嫁人马。
明德堂里本来编制的所有仆役如今还全都被锁在许夫人陪嫁的庄子里,如今管着里外打扫的是许夫人院子里借来的两个中年仆妇,都是老实而有分寸,对答清朗之辈,虽然并不识字,但管束手底下的四五个杂役婆子并五六个小丫鬟却是很得力。这些下等职位,其实也并不需要怎么用心,能够老实做活,不是轻浮跳脱之辈也就够了。
七娘子派人问了老妈妈,顺势也就把这两个妈妈留下来继续管事,明德堂东翼的事,她就直接交给了胡妈妈与褚妈妈。先行不过是将东翼打扫干净,原有的被褥等物,该洗晒的洗晒,该换的换……等等琐事,不一而足。
玉雨轩原有的两个管事妈妈也都跟着七娘子陪嫁过来,多年来相处,没有谁比她们更清楚七娘子的脾气,杭妈妈、小王妈妈顺理成章地接过了管事的职务,只是她身为世子夫人,院子里洒扫庭除、迎来送往的管事婆子,名额就有八个,许夫人麾下的管事婆子更是以数十计,这两个妈妈,是做不完所有活计的。
七娘子也早有准备,她索性请老妈妈与五少夫人进明德堂来,自己捧了花名册,请老妈妈挑了四个素日里老实谨慎四边不靠的仆妇,现场问过五少夫人,直接将这四个妈妈,调进了明德堂里。
五少夫人一脸的安静和顺,对老妈妈的眼光也很认同。“都是我素日里用着最顺手的人,还是娘手里使出来的人眼力足。”
她说起话来,声音脆脆细细的,倒像是小戏子吊嗓子的腔调,和着一口京腔,怪也不怪,不怪又有些怪,叫人听着,心里什么味儿都有。
老妈妈看了七娘子一眼,就只是笑。
要比打机锋,七娘子自信不会输给任何人。
“五嫂不要见怪。”她微微一笑,端起婴戏五彩的小盖盅啜了一口清茶。
本待要提到自己当家之后,少不得也要和管事妈妈们打交道,先将这四个得力干将收拢到麾下,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可七娘子一下又想到了许凤佳的嘱咐。
她不由秀眉微蹙。
本来是打算一过门就以管家为由,敲山震虎,试探一下五少夫人的反应。
可许凤佳再三郑重叮嘱,叫她不要贸贸然就把水搅浑,或许也有他自己的理由。
她就随意地往下接了一句,“明德堂里能用的人太少,事情又多。我年纪小,总不成还领一群糊涂兵打仗,叫人见笑吧?”
她这话风趣,老妈妈顿时就笑得一脸都是褶子,“少夫人就是风趣。您这话说得,明德堂里的管事妈妈,当然要选了又选,日后接人待物,才不至于给许家丢脸么!”
她是许夫人身边最信重的妈妈,俨然是内府曾经的大总管,虽然如今许夫人多病已久,老妈妈已经没有了以前的风光,但虎老威风在,这几句倚老卖老的话,说起来还是相当自然的。
五少夫人眼神一闪,低眸莞尔,“不过开一句玩笑,六弟妹就当真了,老妈妈也别急,我回头就叫她们上明德堂来。”
说得好像是七娘子和老妈妈心胸小,当不得一句说笑似的。
五少夫人的确是个典型的京中贵妇,看着和顺,但句句藏机,一句话说出来,就能叫人皱眉品上半天意思。
七娘子付诸一笑。
五少夫人心底会不开心,也是难免的事,自己叫了两边人马过来对峙,这边挑人那边要人,摆明了是不给五少夫人一点反应的时间,一点推脱的借口。给不给就是一句话的事,也省却了五少夫人和太夫人商量的那点功夫。
也难怪她处处抢白,大有噎死七娘子的意图。
“嗳,我也就是开一句玩笑,五嫂可别当真。”她蓦地掩口一笑,“还当五嫂是个好开玩笑的性子,就顺着说了一句,不想五嫂倒是当真了——这误会,倒误会得有意思!”
她就和五少夫人相视一笑,两个人都露出了浅浅的笑意。像是这误会,当真误会得极有意思一般。
五少夫人就起身告辞,“家里事情多,乐山居那里还有不少回事的妈妈们等着……”
七娘子忙起身亲自送她到门口,“耽误五嫂了,只是老妈妈说得也不错,明德堂的事,不是杨棋一个人的事,毕竟关系到国公府的体面。不得不冒昧叨扰……”
五少夫人眼睛里的火花,就又是一闪。
不就是一个世子位么,活像是全许家就只有六房顶事似的……
她笑得更和气了。“哪里,六弟妹说得有理,前头那位在世的时候,明德堂里的事,我们是不管的——倒是我疏忽,忘了六弟妹进门,是肯定要有新动静的,没能为明德堂预备几个管事妈妈。回头再给你赔罪了。”
又一扫屋内辉煌灿烂的百宝嵌陈设,眼神微微一沉。“那就先告辞。”
七娘子也懒得和五少夫人斗嘴,笑着将她送出了大门槛,才带着老妈妈回屋说话。
“这四个管事妈妈,背后倒是都干净?”她问老妈妈。
没有当着外人,老妈妈也就把脸上的和气收了起来,换了一脸的肃然。
“倒都是干净的,府里下人来路杂得很,有历年来宫里赏的官奴、采买的私奴、佃户里提拔上来服侍的佃户女、家下人口自行繁衍的家生子儿。这几个管事妈妈都是宫中赏的官奴,因在原主家多半已经婚配,子女又被发卖往别处去,如今孤家寡人的在府里,一向也没有多少靠山,都是靠真本事被提拔上来做些脏活累活,挣个生活罢了。”
七娘子略微皱眉。
虽然已经习惯了这社会的种种丑恶,但在听到人口被当成牲畜一样发卖,致使亲人分别的事,她还是有些不忍。
不过,老妈妈的眼光,的确也很老道。
在明德堂里服侍,是体面活,这些人在府里可说是孤家寡人,只能凭借能力上位,在明德堂里做事,自然是受宠若惊,服侍起来只有更用心。孤家寡人,就算和谁交好,也不过是面子情,到谁手下就吃谁的饭……
仅仅是挑了这四个妈妈出来,就等于是将五少夫人在府里的大致情况了解了一半——毕竟是在五少夫人手底下做事,对一些内幕不可能没有风闻。七娘子有大把时间笼络过人心,再一点点套问出五房乃至乐山居的琐事。
人选得好,要得更巧……五少夫人会不爽快,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她夸奖老妈妈,“到底还是您经过的事情多,以后明德堂的事,还要您多指教。远的不说,近的,等四郎五郎回了府,身边服侍的人,还要您来挑呢。”
老妈妈一脸的恭谨。“少夫人实在是太客气了,老身的这点才干,还不都是夫人调教出来的。”
两人又客气了一番,七娘子要亲自送老妈妈出门,老妈妈却是吓得一叠声的不敢当,“少夫人请坐,少夫人请坐。”
就碎步倒退着出了西首间,由立夏送出了明德堂。
七娘子也就顺势坐到了窗边小炕上,目送着老妈妈的背影远去。
老妈妈是见过她小时候落魄的样子的。
当时她不过一个小小的庶女,虽然是主子,却没有多少体面。见了老妈妈,要怯生生地称呼一句“妈妈”。
老妈妈虽然和气,但也不过是笑着作势福一福身,就算是见过礼了。
如今呢,连自己起身要送一送她,都不敢当……
还有五少夫人。
自己说一声相请,就得抛下手头的事到明德堂来说话……如若不是自己的身份,她犯得着这样给面子?
怪道许凤佳当年那样有信心,以为自己会答应这门亲事。国公府的世子妻,这份权势地位,岂是当年一个小小的庶女可以想见的?
分明还在深宅大院里,只是换了个身份,原来,生活就多了这许多不同的滋味。
七娘子怔了半日,才慢慢地长出了一口气。
第二日一大早,她给太夫人、许夫人请过安,就带了立夏并上元两个心腹丫鬟,由杭妈妈、小王妈妈跟车,装了一车回门礼,由大少爷并七少爷亲自护送,回了杨家行回门礼。
虽然许凤佳缺席,但杨家还是摆了宴席款待亲友,大太太也拉了七娘子在屋内说话。她的心情居然还不错,打量了七娘子几眼,就蓦地一笑。
“怎么没和凤佳圆房?”
虽然早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但七娘子仍然不禁有些许疲倦:早晓得当晚也就把礼行了,免得见人都要解释。
“当晚表哥喝醉了,一觉就睡到天光。第二日太阳没有下山就进了宫里……接着就下广州去了。”
大太太止不住的好笑,就是敏大奶奶,都不禁跟着发噱。“实在是妹夫太忙了些,这新婚第二天就下广州——他是和广州有缘啊?”
就连大太太,都被逗得哈哈大笑。
她似乎被许凤佳南下广州的事所取悦,竟是到了吃完饭,才想起来问七娘子,“国公府里……有没有什么不对?”
七娘子轻描淡写地摇了摇头。“初来乍到,也看不出什么。”
大太太就不禁叹了一口气——她自然是心急的。
“罢了罢了,”也就叹息,“要是那么好查,你三姨早就查出个子午寅卯来了,哪里还轮得到你显身手。”
话虽如此,却依然有了三分的意兴阑珊。
七娘子动了动嘴唇,又闭上口不说话。
大太太的凉薄,她难道还不习惯?
总算大太太还记得四郎、五郎还在秦大舅府上,喝过一钟茶,也就想起来问,“怎么样,在许家站得住站不住?缺什么,你就只管向娘开口!”
七娘子等的就是这一句话。
“别的倒都没有什么。”她垂下眼帘,略显踌躇。“只是想向娘借一个人来用。”
就添添减减地将明德堂里少人使唤,她要了四个婆子进编制的事说了出来。
“这四人虽然能力是有的,但多年没上台面,行为举止,多有可鄙之处,想请娘把梁妈妈借我几个月,好生调教一番明德堂里里外外的人手。”
大太太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了下来。“这有何难?今儿就把梁妈妈捎着带回去吧!”
七娘子于是展颜一笑。“那就多谢娘了。”
179暗箭
七娘子从杨家回许家时,天色已晚,她便没有回明德堂,只是直接带着梁妈妈进了乐山居,给太夫人请安。
太夫人对七娘子可以摆脸色,但对梁妈妈这样的亲家老仆,总是要多给几分颜面,非但罕见地露了笑脸,还赐了梁妈妈一个小几子,笑问,“怎么,是亲家母不放心女儿,特意再送一个服侍人进门?”
梁妈妈不愧也是人精,答得滴水不漏,“回太夫人的话,是我们家太太担心少夫人年纪小不懂事,给几个嫂嫂添麻烦,特地让我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衬的地方。”
太夫人就笑着撩了七娘子一眼,“亲家太太实在过虑啦,六孙媳年纪虽小,可精着呢。”
这话虽然是夸七娘子的,可听着,怎么听,怎么就不对味。
五少夫人唇边不由浮起了一抹笑,四少夫人看看这,看看那,也微微地笑了起来。大少夫人却是面容呆板,好像听不懂太夫人话里的意思。
几个妯娌对面一排坐着的三个女孩儿,也都是各有反应,七娘子只扫了一眼,就将众人的反应,都收进了眼底。
太夫人如果只因为自己敢当众拂她的面子,便把七娘子认作个傻大胆,那也实在是太粗疏了些。
她微微一笑,“祖母夸奖,小七哪里受得起。”
好像听不出太夫人话里的意思,分明是坦然地受了太夫人的夸奖。
许家人口多,来请安的男丁们均在梅花桌边围坐,本来太夫人说这一句话,几个少爷也都好像没听到一样,不过是自顾自地谈笑。
七娘子这一回话,倒是招来了几道目光,七少爷许于宁、八少爷许于泰都看向了七娘子,像是要把她的后脑勺看出一个洞来。
七娘子也不禁微微叹息。
许家的人丁也实在是太旺盛了些,这十多个妯娌兄妹,看着居然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要在这里头找到一个可能的凶手,在事发一年半载之后,还真是个不可能的任务。
太夫人瞳仁一缩,要说话,却又咽了回去,沉思了半日也没有开口。
气氛渐渐就有些尴尬,大少夫人局促起来,扫了丈夫一眼,大少爷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好像已经打起了盹儿。
四少夫人却是笑吟吟地磕着瓜子,罕见地没有开口。五少夫人还盯着七娘子,就好像七娘子刚才当众脱光了衣服似的,令她都不由得为七娘子的厚颜而震惊。
七娘子却是安之若素。
如若太夫人以为这一点沉默的不悦,能将自己压得主动开口,那她就实在还是太小看自己了。
梁妈妈望了望七娘子,见七娘子面上一片恬静,亦不由心生钦佩。
她前后两次来访许家,对许家的人事,也不是没有了解。这个太夫人看着慈和,私底下手段如何,许夫人是亲自领教过的。
七娘子以十七岁的稚龄,在太夫人无形释放的威压面前挥洒自如、镇定自若,态度甚至还带了一丝超然:夸她她就受着,也懒得去琢磨这话后头的意思。不高兴,就任太夫人不高兴……这哪里是对太婆婆,分明是对一个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竟有那么几分的高高在上了。
却偏偏,太夫人又抓不出她的错处……
唉,真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换了杨家的哪一个女儿,怕是也没有她这样沉潜,这样深不可测。就连初娘子的圆融里,都没有七娘子的静。
这一个静字,就衬得太夫人反而有些冒进了。
太夫人已经沉下脸来,望住七娘子,神色间,带了几许森然。
七娘子于是露出了几分恰到好处的诧异,好像不明白太夫人为什么会忽然间不悦起来。
四少夫人再左右一扫,又鄙夷地望了五少夫人一眼,蓦地就笑出声来。
“祖母,眼看着就快到晚饭了。”她亲热地挽住了太夫人的胳膊。“我就先告辞啦,还要去清平苑看娘,迟了也不是事儿。”
太夫人就坡下驴,脸上也露出了丝丝慈和的笑意,“好好,那你们都快过去吧,也为我问问媳妇好。”
又嘱咐五少夫人,“你们家那位今儿不是在宫中值宿么?晚上你就带着我的小贤过来,咱们一道吃饭。”
五少夫人这才恍然大悟,婉约地笑起来,细声应了“是”。
众人于是借着四少夫人的头,都起身向太夫人告辞,出了乐山居,浩浩荡荡地过清平苑去。
这一走,就看出人与人的不同了。
几个妯娌自然是规规矩矩地走着青石板铺就的甬道,却是一前一后,泾渭分明,大少夫人同大少爷相偕带了四个孩子走在最前,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一前一后,互不搭理。
许于宁与许于泰却要活泼得多,于宁大些,今年已经十四岁了,带着十岁的于泰翻过栏杆,一下就越进了长廊,两兄弟一边轻声对话,一边勾肩搭背地往清平苑方向小碎步跑了过去。
三个庶女虽然在一处走,却也显然分出了亲疏,大些的于平今年十五岁,似乎是正在说亲——她似乎颇得太夫人的喜爱,在乐山居里给七娘子留下了不浅的印象。小些的于翘今年十四岁,也到了娉娉婷婷的年华。两个少女交臂而行,嘀嘀咕咕地说得正欢,却留了最小的于安落单,踽踽在两个姐姐身后随行。
七娘子还记得当时五娘子出事时,问她五娘子出事没有的,便是于安。当时她安静的举止,便给七娘子留下浅浅印象,如今留神看来,果然举止安分却不怯懦,许家的这三个庶女中,第一眼看去,还要数于安得她的眼缘。
她带着梁妈妈,顺着人潮一道进了清平苑,许夫人果然已经快吃晚饭了,众人便依次进里屋问安。
这一番就又是一番不同景象,于平同于翘一进屋就低眉顺眼,噤若寒蝉。三个少夫人也都收敛气势,四少夫人那样骄傲的人,也要作出听话的样子来,看得七娘子直想发笑。倒是几个小字辈中的小字辈要自在得多,并不因换了地方而变化态度。
许夫人却也很和气,她今儿精神还好,靠在炕边慢慢地喝了一钟茶,就遣了众人回去,“也到了吃晚饭的时辰了,没得因为请安,耽误了你们吃饭。”
三个妯娌面上都有些发红,大少爷嗫嚅,“来晚了,让娘久候,是儿子的不是。”
他似乎十分寡言,除非必要,绝不开口。七娘子这几天下来,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说出问好请安之外的话。
不想就是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许夫人顿时面色一和,笑着安抚大少爷,“就是白说一句,我们家于飞多心!”
四少夫人和五少夫人又交换了几个眼色,也齐声请罪,“误了时点,真是不小心,请娘恕罪。”
七娘子当然也随班就步地起来请罪,心底却不由咋舌。
京城名门,就连这争斗的水平都不同,日常说话,像是在打哑谜,玩游戏,谁不开心,为什么不开心,都得靠猜。当媳妇得小心成这样子……也难怪五娘子适应不来。
许夫人又宽慰了众人几句,就露出了疲态,这一回,众人是真的退了出去。七娘子于是故意坠到了末尾,向许夫人报备。“到底小七年纪小,老妈妈忙着清平苑的事,也不大有功夫常跑明德堂——从娘家借了梁妈妈过来,请她帮着清扫明德堂,安置四郎、五郎,再降一降几个新调进来的管事妈妈……”
许夫人面露欣慰。
肯把四郎五郎身边的人事给梁妈妈过一遍,大太太自然会更安心。
“好。”她就拜托梁妈妈,“我的身子骨,梁妈妈也瞧见了,四郎和五郎在明德堂住得舒服不舒服,就得看梁妈妈的安排了。”
这是客气话,却也有言外之意。
梁妈妈与七娘子对视一眼,自然是忙不迭地应了下来。“夫人请安心,小人一定尽力去做!”
回了明德堂,立夏早已经收到消息,笑盈盈地迎出了院子,“方才五少夫人送信过来,为梁妈妈在下院收拾了一间屋子。”
府里的下人当然也有住处,一般只有丫鬟会跟着主子们起居,已经成家的妈妈们则聚居在公府周围,七娘子本来已经准备为梁妈妈在明德堂附近安排住处,没想到五少夫人这样客气,居然还为梁妈妈准备了待客用的屋子。
七娘子不禁略略皱眉。
这一番接触下来,对几个妯娌,她心里都有了初步的印象。
却只有五少夫人……行事似乎没有太多的章法,对自己又过分谦卑又过分倨傲,竟有些让人拿捏不透的意思了。
“老奴哪里当得起!”梁妈妈连忙客气,“五少夫人实在是太当回事啦,夫人,您看……”
七娘子就笑着摆了摆手。“确实不必那么麻烦,妈妈还是住在明德堂附近更方便些。”
又和梁妈妈客气了一番,便将她打发下去,自己带着立夏进屋用饭。
吃过饭,她在灯下坐了,面前摊了一张大大的雪浪纸,上元亲自为七娘子磨墨,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思考。
半晌,才缓缓在雪浪纸上落笔。
府里的人事,这三天下来,她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印象。
抛开外院的平国公不说,内院里显然就分了两派。
许夫人为首的一派虽然人丁单薄,但胜在占据了嫡出、原配的名分,地位崇高。
太夫人为首的一派也不是没牌可打,孝悌、序齿……都是他们的筹码。
第三代的几房,大少爷许于飞一直没有功名,而是打点家中生意与外院琐事,看着和大少夫人一个样,都是不愿牵涉府中争斗的中立派。大少夫人更是如泥雕木塑一般,对谁都没有多余的话,一开口就是山西口音,好像是改不掉,也不愿改似的。
四少夫人是倪太夫人的亲戚,在老人家跟前当然有面子,和太夫人走得更亲近,也是自然的事。毕竟四少许于潜身上带着的功名也是碧血黄沙中拼杀出来的,含金量更高,说不准对世子位也有自己的想法。只是四少常年在外,四房到现在都没有子息,不得不说是一大尴尬。四少夫人在太夫人那里,也不是没有竞争对手。
五少爷许于静自小在太夫人身边长大,素来最得宠爱,如今在宫中禁卫军里充任校尉,官职虽低,却可以常常得见天颜,也是个有脸面的活计,妻子又是名门嫡女,进门没有多久,许夫人身子不好无力当家,顺势就把权力接收过来。这一房眼下最是当红得势,四房心里未必没有忌讳,倒是五少爷暂时没有军功,对世子位的冲击并不太大。
话说回来,只要七娘子能顺利当家,不论四房还是五房,机会都不会太多。毕竟许凤佳自己争气,平国公的态度也很明显,要在世子位上玩弄花招,除非许凤佳出事,否则绝无可能。
七娘子忽然一下烦躁起来。
她又想到了许凤佳临行前的再三叮嘱,还有那言而未尽的“否则恐怕”。
皇上对许凤佳虽然恩宠,但交代他办的也无一不是危险性很高的工作,扫荡据点、擒下大皇子的心腹……哪一件事不要赌命去做?
这次下广州,他又是忙什么去了,该不会,也有可能出事吧……
她的心就一下提了起来,在半空中猛烈地跳动着,半晌,才能缓缓开解自己:以许凤佳身份之尊贵,明知必死的事,皇上肯定是不会交办的。至于一点危险,那是在哪里都无法避免的。
话虽如此,却依然出了半日的神,才慢慢地缓过来继续往下归纳许家的人事。
几个没出嫁的庶女,其实对府里的局面影响并不大,于平也好,于翘也罢,再讨太夫人的喜欢也没有太大的用处,平国公府如今的声势也不可能让她们出嫁为高门妾,顶多就是和地位相当的高门大户庶子结为夫妻,或者低嫁给士子做正房,没个嫡女的名分,是当不了多少事的,可以暂时不管。
七少许于宁很得平国公的喜爱,生母也是府里少数几个有脸面的姨娘之一,他和六房关系倒一向是不错的,五娘子也念过七少的好。平素似乎安分守己,外头很少听到他的声音,算得上是个省心人。至于八少爷于泰就更小了,十岁的年纪,看着虽然早慧,但头顶五个哥哥压着,也很难掀起什么风浪。这几个弟妹一并府里的五个男孩两个女孩,都和府里的争权夺利没有太大的关系。真正的博弈,还要在大房、四房、五房、六房之间展开。
七娘子托腮想了半日,又在心底暗暗地掂量着几个嫂子的娘家,思忖着倪太夫人的娘家与宫中的许太妃,想了半日,才无声地笑了笑。
果然是世家大族,未来的收权之路,可以想见,她不可能走得太顺。
更别提还要在这些玻璃塑就的水晶人里找到一个凶手……
她又怎么能不多费思量?
180布局
七娘子接下来倒是过了一个月舒心日子。
抛去许凤佳神神秘秘的外出不提,府中虽然暗潮汹涌,但一切的涌动,都因为她似乎忘记了收权这两个字,而仅止于暗潮,并不曾有太多惊涛骇浪被掀起。
五少夫人对着七娘子的态度也就一天比一天和蔼,就连太夫人,似乎都对七娘子多了几分顺眼,平时虽然言语间不乏挤兑,但两厢还算得上相安无事。
七娘子只是一心一意先把明德堂内内外外打扫清楚,又在东翼靠外墙,五娘子时常起居的小屋子里设了一个小小的佛堂,又供奉了五娘子的一副音容图——这还是七娘子自己凭着记忆画出来的。虽然笔锋比不得外头的画匠们讲究,但胜在她熟悉五娘子。
画中的五娘子立在花下,唇角微翘,神态天真中带了少许倨傲,也算是一副生动的小写真。
再又把东翼里靠院子一侧的房间打扫了几间,为四郎、五郎预备好了地方,在陪嫁的丫鬟中挑了下元这个最老实也最沉得下心的丫鬟领头,由老妈妈出面在清平苑里挑了四个晓事的二等丫鬟,再由大太太特地陪嫁过来,善于照顾婴儿的前任奶妈做了管事妈妈,又挑了七八个手脚干净举止文雅的小丫鬟,这就把四郎、五郎身边的编制大致填满了。
梁妈妈所能做的,无非是敲打教育几个新来的管事妈妈,教晓她们人前进退之道,可这些妈妈能凭借一己之力坐到小管事的位置,自然也没有省油的灯,不过稍加点拨,便都已经学得相当好。她整日里除了陪着七娘子为迎四郎、五郎回府做准备,也就没有别的事了。
七娘子却迟迟不开口遣她回杨家,梁妈妈自然也不敢造次,在明德堂住着住着,又没有差事,倒是渐渐地住得有些不安了起来。
此时已经进了十月,许凤佳从广州送来的信已经到了,有一封是指名给七娘子的,七娘子打开看时,不过是报了平安,又说差事虽然已经有了眉目,但颇为棘手,不过至迟到明春怕也就能动身回来。又叫七娘子明哲保身,好自为之,有些事能做的就做,觉得勉强,千万不要插手。
七娘子前思后想,也只能回了善自保重、早日归来这八个字,便再说不出别的话了。不过得知许凤佳平安无事地到了广州,她心里到底放心了些。
很快就进了十月下旬,先是孙家出孝,大摆筵席,紧接着就是九哥的婚事,五少夫人特地把两家的礼单都送到明德堂给七娘子过目了,七娘子不过笑笑也就罢了——这个五少夫人,行事也实在是有意思。
她都能等得住缓下脚步,许夫人如何等不住?本来新妇进门头一年,也是立规矩的一年,头几个月许凤佳在外头又有差事,七娘子能沉得住气,许夫人自然也不会比她更心急。
她的日子就过得很平静,不论太夫人还是几个妯娌,也没有谁和她针锋相对,七娘子每日晨昏定省给两重长辈问过安,居然就无事可做,成日里不是读书就是写字,在许家这样的地方,还偷到了一段安宁的日子。
待到十月二十三,明德堂里里外外就忙了起来,再过三日是许夫人的生日,老人家发话:今年生日什么都不要,只想要两个金孙给她作揖。
就算谁都知道这只是个借口,至少这借口找得也还算自然。
七娘子请安回来,便亲自进东翼,把两个孩子的卧室查看了一番,见处处都布置得停当温馨,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自己预备的这一批保姆团队要是再出事,那也没有办法了——许夫人的心腹,大太太的心腹并七娘子自己的心腹混编成的队伍,彼此间互相监督,恐怕就是有什么江湖高手前来刺杀,这样的安保等级,都可以阻挡得上一时半会了。
不过……
她略略沉思片刻。
“春分、谷雨两个大丫头,现在也在母亲的陪嫁庄子里关着么?”老妈妈来找梁妈妈说话的时候,就被七娘子叫进了西三间询问。
老妈妈微微一怔,眼神顿时就有了些不对。
“那倒不是,她们……毕竟是您五姐的陪嫁大丫环。”
只从陪嫁大丫环几个字上,就能看得出春分和谷雨的分量。
王妈妈与梁妈妈就是大太太的陪嫁大丫环,老妈妈也是许夫人的陪嫁大丫环。陪嫁大丫环与新妇之间的关系,有时甚至亲过姐妹父母,很多事,父母未必会做,但陪嫁大丫环就会毫不犹豫地为你完成。她的荣辱生死,早已经系在了新妇一人身上,除非有极特殊的原因,否则陪嫁大丫环,是可以绝对信任的。
七娘子也不觉得春分与谷雨有任何动机、手段、胆气谋害五娘子。此二人身世宛若白纸,家人全在杨家手里捏着,五娘子一死,地位顿时一落千丈……
恐怕许夫人正是也看透了这一点,才没有把谷雨和春分送到庄子里看管。
“现在府里的话,还请老妈妈传个话,让她们过来见我。”七娘子就吩咐老妈妈。
老妈妈神色间隐现不安,但也能看得出丝丝缕缕的兴奋,她点了头,深吸一口气,才出了明德堂亲自去传话。
七娘子也很能理解老妈妈为什么露出这样的表情。
提审春分、谷雨,是她放出的第一个信号,虽微小,但却实实在在地牵扯到了被府里上下众人选择性遗忘的往事:那场凶残的谋杀。
这件事,才是真正的牵一发而动全身。
恐怕自己能得享这一个多月的安宁,也该归功到这一场谋杀身上。
七娘子在谋杀案中的表现,当然瞒不过人。是谁请权仲白尝药,谁步步逼问信使……风声是瞒不过人的。
进门后除了给太夫人几个软钉子,她也没有什么得罪人的地方,要是谁贸然排挤倾轧新妇,岂不是等于把聚光灯召唤到了自己身上,在脸上写了做贼心虚几个大字?
大少夫人是不是有顾虑到此事,七娘子并不清楚,但四少夫人是绝对想到了这一点,才基本不来招惹明德堂。要不然,以她的性格能不来明德堂探探底?
甚至五少夫人对自己反常的客气与迁就是否与此有关,七娘子都有些怀疑。
她一边沉思,一边叹了口气。
以她对人性的了解,这个凶手,恐怕精神上是有一定程度的异常。
倒也不是说必定是个变态,但恐怕对于世俗道德规则,她是漠视的。
七娘子倒并不是以为许家的女眷都是纯白无暇的天使,但高门大户,有高门大户的规矩。假如看谁不顺眼,就是一帖药毒杀,长此以往,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无关紧要的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