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穷碧落第15部分阅读
上穷碧落 作者:rouwenwu
支持声浪偏高,但反对之声亦是不可小觑。只是谁也没料到,这一切很快便在十二月的一场圣驾亲临的阅兵纵猎中被一场震惊天都的大案所轻轻盖过。
每岁季冬,禁军南北二衙与天都折冲都尉率五校兵马之在府者,皆有训阅之仪,这是年底最大也是最后一桩军政之事。每年必办,去年因藩乱而停,今年是为补足,本就是重事一件,更何况此番还是碧落女皇亲临到场,训阅之仪尤当办得隆重又隆重了。
十 二月初二,大风,雪霁,山川一清,虽严寒瑟人,但皑皑白雪,朗朗日照,终令人心气为之一振。是日,妫语固是强打精神,整装盛服,就是朝中百官也都细整仪 礼。本为卯半才出行伴驾巡幸景海城之东城昭华,除去摄政王执政期曾随摄政王巡检过府兵的大臣,其余人都是彻夜未眠,以备次日当守之礼节。即使,所谓礼节也 不过是随驾而立,说些奉承之语。
至于禁军南北二衙之兵与府兵,早于一月前便潜心以备。毕竟天子幸阅几十年未尝一遇。今为天子亲政初年,幸阅军仪可谓是别有深意之举,断不可出一点差错。
卯初,百官已陆续集于皇城正内东门之东昌门。在候驾之时,也与同僚闲聊一番。
"水大人。"
水扬波默立沉思的身形微转,回过头来,见是同部的左侍郎王修远,便拱手一礼,"王大人。"
王修远呵呵一笑,发福的身子将官服的前摆吊得老高,微显滑稽,"水大人如今可是发达了,怎么还起得如此早?听说太傅大人都有意招大人为婿呀。"语中隐带讥嘲。
水扬波眉微微一拧,浅淡间透出一丝愠怒,不过并未彰显。他反是眼梢一扬,似笑非笑地朝王修远睇了回去,"蒙太傅错爱,也蒙公子承让。"他知道王修远曾替自己长子王仑向闻三小姐提过亲却遭婉拒之事。
王修远目光一沉正待发话,身旁已传来笑声,"二位大人好早啊。"
王修远一见同时走来的二人,一个为礼部尚书方文,一个为侍郎黄陈,俱是闻派中人,当下也不好再逞意气,只是暗瞪了水扬波一眼,与来人打招呼,"方大人,黄大人。"
"晚辈见过二位大人。"水扬波轻揖一礼,让方黄二人同时还礼不迭。
"哎哎,水大人身为吏部侍郎,与我二人品阶一致,岂敢当大人此礼?"
"二位大人俱是前辈,晚辈此礼自是应当。"
"呵呵呵,水大人真是太见外了。"二人笑意盈盈,显是水扬波此话给足了二人面子。
水扬波看了看久未见动静的宫门,不由将话带上国事,"今年还真是冗繁哪!什么都开了先例。"
方文看着微明的天际,点头喟叹道:"明主出圣朝,平藩乱,收兵权,除弊政,招新贤,可谓是大刀阔斧。碧落数十年来的臣持君权之局,终于有所打破。"
"唔,单看圣上半月前方下的二诏,罢旧赋税之政,开明算一科,别制博学鸿儒司。这朝廷,的确需要新进人士来一洗前之权臣所肆之弊风。"黄陈说话间朝远处正与楚正廉等人谈说的孙预看了眼。
水扬波淡笑一记,不知是笑黄陈的浅薄,还是笑话锋直指的孙预,"皇上天纵英明,只是这租赋之法不待试行便入律令,以传后世,似是稍嫌武断了些吧。"
嗯?其余三人一听此话俱是一愣。水扬波又一笑,"不知三位大人有无注意,这新赋入律,还得由刑部兼大理寺要员来治。"
方文等人轻吸一口气,俱是明白了其中关节。"难怪了定是楚正廉与宋辛得这帮老臣倚老卖老上谏的。"
"不错。皇上一亲政,孙氏便落了势,这几人倒也机灵,又忙着献媚进言投圣上所好。哼!佞臣!"黄陈怒斥一声,但听来,总有些被抢了功劳的嫉妒。
水 扬波在轻点了句话后,并未很留心他们的对话。他只是看着宫门前那硕大拙重的日晷,晷针在其晷面下方投成极斜的一道淡影,已是卯时初刻了。清晨的寒气很重, 雾气迷漫整个皇城,连带那两扇平日看来便已威严庄重的宫门越发显得神秘而近于阴森。水扬波心神不知为何抖了抖,隐隐泛上一层不祥的预感,从脊骨深处袭上一 阵冷意。一个寒噤,这冷意便钻入整个身子。一时间,水扬波升起一股说不清的恐慌,仿似人身上有千万个孔,而冷风便这么钻进钻出,冻住他的血肉。他紧了紧 手,掉开盯着宫门的视线,回过脸来。王修远、方文、黄陈三人还说着法令的事,个个脸上都带一层愠色。水扬波勉强自己笑了笑,似是想抛开方才的那种让人窒息 的感觉,只见他浅淡地插入三人的对话:"其实二位大人也不必过于气愤,皇上心中还是极明白的。这招贤不正落到了二位大人的肩上么?只是来春,礼部恐怕是有 得忙伙了。"
这话说得二人脸色稍霁,方文甚至略带得色了,"此番举试,自是不能和往年相比了。"
王修远也想说什么,但宫门却在此时打开。几名小太监动作利索地跑了出来,远远地,只见那几个小太监朝百官点了个头,众人便都整了整衣冠,将对襟与翻袖上并不存在的褶痕抚了抚,站到两边,井然有序。东昌门顿时一片肃静,万籁俱寂,连浓雾都似凝住不动了。
等了一阵,宫门处传来整齐划一的行军声,中间还伴着同样齐整而无杂音的铠甲互相撞击磨擦的声音。接着便有两队各为三十六人的甲兵跑了出来,俱是身着红胖袄,戴锁字甲,腰下还配铁网裙、网裤,足蹬铁网靴。紧接于后的便是骑白色御马的骑兵。
这一队阵在出宫门后,也停下行进,分列两侧。再片刻,有一名小太监出来朗声道:"皇上驾到。"于是百官与初时出来的兵士一齐跪地迎候,三呼万岁。
在"万 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声中,淡去的雾气里缓缓出现了衣五色袍,乘六闲驳马,执虎皮鞯策马而来的游幸翊卫,之后是或执斧钺,或举旌旗,或擎幡盖由侍卫组成的仪 仗。这之后,方时明黄的四角垂着冕旒的鸾舆由十二人合抬着稳稳地走出宫门,身后跟着百名宫娥彩女,侍从仆役。最后殿后的是御林军的庞大队伍。
孙预在跪迎中微抬了抬头,只见妫语纤瘦的身子端持地撑起一身肃穆,金地缂丝孔雀羽龙袍外,一袭洒线绣百花辇龙纹过肩通袖龙襕袍,虽为厚实,但看那张冻得有些发白的脸上,鼻尖那一点微红,便知这清晨的寒气她仍是受不住的。孙预注意到她没有带上那只精巧的暖炉。
直到转出皇城三重大门,至乾明门时,妫语方由知云扶着下鸾,转乘辇车。因是武检,故除了几个年老不能骑的,或几个不善弓马的文臣,大多朝臣俱上马随行龙辇之后。因有先祖明训,成王与德王更是无由推拒。
穿过朱雀大街折向锦德路,进入苍屏街,再转出南城东门承渠后,围观的百姓也尾随着追出里城,有的赶不上便候在原处,或就推着货摊做点小买卖,或买上几个包子,一碗热呼呼的豆腐脑边吃边与旁人说话;还有的孩子冻得直跺脚,却还是站在客店的门前小阶上,吃着冻柿子不肯走。
辰时初刻,龙舆抵达昭华城校场,空旷的校场因人马的到来而扬起漫天尘沙,与几近于无的雾气相杂,又起一层模糊,再远处的猎场几消失在这尘雾之中。
寨门大开,折冲都尉胡前与禁军统卫温仲齐鸣一炮,之后三军皆跪地口呼万岁,军声震天。妫语扶着知云的手稳稳地下车,听着这近乎地动山摇的呼声,她的耳朵一阵发麻,抬眼望去,黑压压的甲胄一片,在还未透出雾锁尘烟的日光中,显得有些沉寂但严肃。
"众卿平身。"在这片空旷得生寂的校场上,妫语努力想提高自己的声音,但实际上却连对面不远处跪着的胡前与温仲都听得依稀仿佛,更惶论那片黑压压的绵延了半里多的军士。
"皇上谕旨,众将士免礼。"知云运气将话传了出去,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每一只耳朵里。
"谢万岁。"又是一阵地动山摇后,一片"哗哗"地铠甲撞击声激荡起来。二将将妫语及众大臣迎了进去。因寨门离阅兵台仍有二里左右的路,妫语及众官员都改骑马而行。
知云见侍卫牵上的御马骠壮雄健,便轻轻走至鞍前,弓下了腰。那边,妫语正接过马鞭转回头时,看见的便是这幕情景,她眉一皱,也不言语,只是大步走到马前,执鞭的手略带意气地一把拽起知云,推在一旁。然后一脚勾住马蹬,明显有些勉强地上马。
被 推在一旁的知云看着妫语隐住一丝怒意的侧脸,心下是不能不动容了。皇上的怒意他当然瞧见,正因为瞧见,也清楚明白这怒意由何而来,他才有些震动。以女皇孱 弱的手劲儿,自是不可能推得开他,她是气他屈身为踩马凳的行径吧?直到看到女皇亲自上马,他才缓过神来,手掌暗运内劲,送她轻巧上马坐定,手还兀自有些轻 颤。
妫语朝他微哼一声,紧了紧马缰,一夹马腹,"走。"
及辰半,检阅正式开始。禁军与府兵各置左右二校尉, 位相距百步,每校为步队十,骑队一,皆卷槊幡,展刃旗,散立各处以俟军令。角手吹大角一通,诸校皆敛人骑为队;二通,偃旗槊,解幡;三通,旗槊举。此时, 左右二校互动击鼓,二校之人遂合噪而进。右校击钲,右校之队静立以待,左校之人进逐至右校之所;左校击钲,左校之队少却,右校进逐至左校之所;右校复击 钲,队伍还原,与左校之队众轻相搏击,模战之态,攻守相异。稍待,左右二校皆击钲,于是甲兵收刃,队各还原位。大角手复鸣一通,队众皆卷幡,摄矢,弛弓, 将弓入匣;二通,旗槊举,队众前行;三通,左右二校尉回禀其帅,由帅再至君前禀明。
"启禀皇上,校演已毕,请皇上示下。"
"嗯,好!众将军纪严明,军容肃整,实乃我碧落之幸,社稷之幸。胡前、温仲,你二人治军有方,赏黄金千两。士卒谨守军纪,苦辛操演,也各增其饷银。"
"谢后上恩典。"
"圣上英明,福泽四海,军威荣盛,是我等生逢其时呀!"黄陈出列先道了声贺,于是后继的官员一个个都逢迎唱颂,直把禁军与府兵说得是无敌之师。
妫语淡淡地一颔首,"是么?"她望向远处没开过口却欲言又止的孙须,她寻思着开口,但又挑眉扫了眼孙预,见其微笑着极轻地点了点头,便直问道,"怀南侯?"
孙 须一听唤,立时上前一步,"臣孙须"本要出口的话却又因其父孙业成在旁轻扯了扯衣摆而止住。孙须迟疑了会儿,在抬眼看到台下的百千将士时,心又一动。 他抿了抿唇,不睬其父,又跨上一步,"臣启皇上,臣观今次操习,虽兵俑强健而井然,然所训模战之态、攻坚守备之间,疑有局促。所习战法也多滞缓,不应敌 变。且所训之教头,队正,多为老疾。臣以为当于文试之外,重开武举,以强国之军备。"
孙须这番话得铿锵有力、宏亮而中气十足,不但台上诸人听得一时静极,就是台下也听得怔忡在那儿。好半晌,在缓过神来后,几名队正、教头不由都怒气上涌,禁军中的一个队正军服的壮汉甚至已跨出一步想要理论,硬是被其校尉拦住才没闹出什么事来。
气 氛一时都有些僵住,孙须梗着气,自认是在理的一方,毫不退让。而胡前身为主帅,自当发话,不然无以镇军心。他本也赞同重开武举,但孙须这话却说得颇不漂 亮,更惶论沈复已在旁给他使了个眼色。眼下这情形,他也只有先给驳回去了。"皇上,臣以为侯爷此话稍嫌言过,臣麾下部众虽未敌侯爷部下之猛虎威将,但也是 个个武艺不凡,上阵杀敌,骁勇难敌。侯爷所言之老疾,臣更以为大谬其然,昔者廉颇威猛,何言其老?黄忠年逾七十,然所到即克,战功赫赫,率军取汉中,定军 山亲斩夏侯渊,为取汉中的第一功臣。古人至此犹不以为老,臣等敢为古人者先?"
妫语朝众人一看,心下已明白了众臣的心意,当然更是听明白了 胡前的话中之意。她扫了圈阅台下的众将士,轻笑着站起:"胡将军此言甚和朕心,当此之际,立在台下的,远戍边关的,以及血洒疆场,为国捐躯的每一个将士, 都是国之栋梁、碧落之英雄。你们保家国、捍疆土,哪一个不是碧落顶天立地的汉子!"
一瞬时,妫语明黄的衮袍在呼呼寒风中猎猎作响,纤弱的身 形却盖不住傲人的气势。极度的恢宏与豪情,使得那微冻得有些发紫的唇边,那朵微笑也绽出绝伦的光彩,远胜已破雾而出的喷薄日光,也远胜远山近川冰雪的隽 逸,眩惑了每一双眼睛。好半晌,众将士才仿佛惊醒般单膝跪地,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妫语不动声色地与闻君祥对视一眼,别开。民望、军威,再接下去就是国政了,如果人心站在她这边,那闻君祥与萧霓一动便注定要输。
第二部 庙堂篇 第十一章 临崖动地
阅 兵一毕,即是纵猎。碧落为女主临朝,于武事上自不会太过重视,然每岁季冬校阅后必有冬猎这一条却是圣祖时便定下来,记入祖宗家法的。初时只限于皇室贵戚, 后来渐至百官随行,猎获众者,还可得头筹,受女皇嘉奖。因此,当此际,不但贵族子弟勇猛激越,争相比高以望女皇提携,就是诸小将武臣,也希望自己能有所表 现,而得主帅,甚乃女皇青眼垂询。只是到底圣祖心出仁厚,不忍多伤生灵以逞私欲,故将冬猎定在季冬校阅之后,时兽多蛰伏,也不衍代,就算猎杀,也只少数而 不伤其根。
此时,昭华林外,个个竞猎者均紧执马绳,只待炮声一响,便冲跃而出。时人还蓄有海东青,也时而振羽盘旋,时而盘踞肩上。苍鹰雄鸣,更衬得猎场气氛紧张而凝重,如满弓之箭,一触即发。
妫语坐于台上静观,目光中隐藏着的好奇。她看到孙预也执辔安守,蓄势待发。整个人看来英姿勃发,有凛然大将之风。她不知道平时看来温文而深沉的孙预居然也有这般英武逼人的一面。
知 云站在一侧也新奇地瞧着,心中痒痒的,要是长光在,说不定自己也能凑一脚跑去观观奇景呢!正这么想时,耳边忽然"轰隆"一声巨响,鸣炮一起,知云连忙跑上 几步,只见令官将一头黄羊放下,那头黄羊立时撒蹄狂奔,直冲入林。不一会儿,鸣炮再起。顿时万马齐发,震地之声似是撼得整个大地都在摇晃。不一阵,已瞧不 清人影,只见马蹄溅雪,沙土飞扬,恰如一阵风暴,直朝昭华林狂卷而去。
好半晌,知云才缓过神来,真是豪壮哪!知云刚想感慨一声,但不知为何,他却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心中警铃大作,他几乎就在眨眼间便退回了离他有一大半阅台的女皇身边。同时一双平日里看来懒散的眼神顿时锐光四射,四下里仔细地搜寻,内劲暗运。
杀气!是一股极浓的杀气。知云扫了眼近旁零散的几个侍卫与一帮文臣。兵力有,但不精,如果来人是高手,只怕根本派不上用场。而他,最多也只能以一敌一。不过,这里四下空旷,也无从藏身。那么这股杀气到底是从何而来呢?
"知云?"妫语看着他显得异乎寻常的严肃神情,忍了许久,还是出声相询。
知云回头,神色稍缓,却还带着一丝警戒,看得妫语立时拧起了细眉。
"怎么?有状况?"
知云眉目一松,像变脸似的换上了一副笑脸,"不,没什么,皇上。"
妫语深思地朝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声的林子望着,没再追问下去。阅兵台上的气息一时变得有几分沉寂。良久,当一声鸟鸣飞过头顶,妫语感觉到知云终于放松地长出一口气,才沉声问了句,"真的没事了么?"
"回皇上,是真的没什么了。"知云躬了躬身子,但心头却掠上一道隐忧。那道杀气不是冲着女皇的,那么,就一定是冲着林子里的某个人了。会是谁呢?孙氏?闻氏?武将?还是文臣?他一点头绪也没。
正在这胡猜之际,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极刺耳的嘶鸣声。知云心中一抖,随即眉目一沉。看来,是得手了。而原本端坐着的妫语也立时站了起来。"来人,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一名侍卫立时策马奔了过去。
"知云。你刚刚到底觉察到了什么!"妫语敏锐地盯住知云。
知云也知事关重大,顿时收起了嬉笑之色,正身一跪,"回皇上,知云没看到任何人事,只是觉察到似有一股杀意。"
安排此次校阅的礼部尚书方文一慌,立时扑倒御前,"皇上恕罪啊,臣于此毫不知情啊皇上。"
"先起来!"妫语烦躁地盯着知云,胸臆一凛。难道会是孙预?
知云看她脸色明白她定是想着什么人了,马上道,"不会。皇上,知云并未曾感觉到那股杀气冲着朝中重臣中的任何一员。"
"那会是谁?"心思微定,却仍难放心。
"知云不敢臆测。"
妫语复杂地朝知云看着,仿佛是想确证他到底有没有保留。见知云也面色郑重,心中更加烦乱。
"皇上请先宽心,不定是那个武将戾气太重,致使知云公公误以为是杀气。"水扬波出言宽慰。
"是。皇上请勿焦心,不定就是知云少见识,错认了。"知云也在旁顺势一劝。
但他久在妫语身边,其一言一行,到底几句是开玩笑妫语又岂会分不明白。而且事关重大,他如何会不知分寸至此?她面色沉沉,终是担心不已。
不过并未太久,一刻后,那侍卫已随着胡前与孙预飞奔而来。三人身后是急驰的骏马,杂乱而满溢着忧悸之气。
妫语在看到孙预时心中顿时一轻,连面上都显出丝丝笑意,有些脱力地靠住知云的手。而孙预也在看到完好无缺的妫语时,大松了一口气。胡前的马一跃过孙预,便飞身下马,跪伏于圣驾前。"臣请皇上赐罪,臣保护不利,成王遇刺中箭。"
"成王?!"妫语稍霁的面色瞬间阴寒下来,"怎么会中箭?现在人呢?"
"臣怕皇上有险,便先行赶来,臣部下有将正护送王爷前来。"
"行刺之人可有逮着?"
"皇上恕罪,臣不知行刺者为谁,暂时还未捉拿。"
"混帐!堂堂皇室一个王爷遇刺,你们居然不知!"妫语大怒,急速步下阅台,准备乘舆回鸾,"速将成王送入宫中,传太医候命!"
"皇上请放心。"孙预立时追上几步,"臣已嘱胡帅将整个围场圈住。如有可疑人等,定难逃脱!"
"嗯。"妫语点点头,待要上车,又回过头来,"留活口。"
"臣遵旨。"
"知云,你速传巫弋来宫中。"
"是。"知云扶她上车坐定后,回身即牵过一匹快马,连着三鞭,急奔而去。
昭回殿中,几员重臣俱神色凝重地伴于君驾一侧。而妫语则是紧锁着眉盯着外殿上供着的一鼎香炉,同样也是神情严峻,但到底也还是冷静下来。她隔着渺渺的香烟瞥一眼正群策群力忙进忙出的太医,心思百转。会是谁有这样的居心与魄力,竟然敢把脑筋动到皇室里来?
大殿里紧张却又安静,像是箭弦被猛士扣得极满,力发于端,却又持而不发,只有飞箭夺命的压力重重地压在大殿中的所有人心头。太医更是在这腊月天气里密密地擦着汗,不解这成王何时竟变得如此重要,重要到几乎让皇上郑重到这个地步。
妫语蓦地抬眼朝闻君祥与闻谙盯了过去,只见闻君祥一脸深隐的疑惑,而闻谙却是抖了抖。
他插了手?妫语的秀目危险地眯细了几分。又是为何理由?若说那桩案子会扯到他,但以成王的手段,又岂会给他露出分毫?再说即便担心,但成王毕竟是王爷,皇室一脉,纵是他位及顶峦,权倾一世,行此等事时亦要费些思量,何以会下手如此之快?且案子也结了还是,他受人利用?
"皇上,皇上,臣等无能"太医全盟忽然跪在内殿玄关处。
"你说什么!"妫语大惊,"你再说一遍!"
"皇,皇上臣,臣"全盟讷不出话来,只远远瞧见他远远地跪在那儿发抖。
"皇上,王爷他可能要去了。"喜雨跑出内殿,在妫语身边轻轻道了一句。
"一群饭桶!"妫语拂袖快步入内,边走边问,"刚刚不是才报说伤在左肩,又没碰上什么要害,怎么"
"毒。极烈的黑蛛,只有全盟看出来。"喜雨跟着女皇入内,极沉地说着,轻巧地避开了众臣能听见的机会。
妫语脚步一错,敏锐地朝他看了眼,迟疑片刻,便道:"太医院左丞全盟医术不精,营救成王不力,令撤职查办。"
"遵旨。"喜雨即刻躬身一诺。
那 全盟一听,一口气顿时泄了下来,以袖拭了拭额际,一片汗湿,幸好,命是保下来了。成王遇刺,可以是谋逆,也可以是化到极小的误伤,然是毒的话,预谋之意自 是明白无疑了。敢对成王下手,来头自然不会太小,牵连也必定极广。此时此际,皇上有所维护,不取自己这条小命,已是万幸。
妫语走到榻边,成王面青而黑,眉眶下陷,隐有黑线流动,口中讷讷,勉力想张口说话,却半晌抖不出个字来。妫语眉峰一拧,阴抑地朝身侧的人叱道:"怎么还不见知云回来?"
"奴婢该死。"小秋吓得跪倒在边上。
"下去!"
"是。"小秋磕了个头一刻也不敢耽搁地退出殿外。
妫语见榻边已无他人,便轻唤了声:"成王,成王你撑着点,巫弋马上就到。"
"皇皇"成王大口大口喘着气,双眼死睁,似是竭力想说些什么。
"成王,你想说什么?"妫语俯下耳去。
"皇皇上,臣女"成王语不成句,拚尽了力气,仍是说不成什么,只有喉间的嘶嘶声,尖锐又刺耳,听得所有人的心都揪起来。
"皇上,或者王爷想见见自己最亲的人。"喜雨含蓄地点了句,依皇上的锐利当然不会看不出成王到底想说什么,但这句承诺的份量却不轻,皇上还在下与不下间犹豫,只是这么拖着也不成,眼看着这位王爷快不行了。
妫语挑眉朝喜雨看了眼,又瞧着成王已憋成黧黑色的脸,已无甚方向的眼珠正勉力找着自己的位置,她唇一抿,果断地道:"马上把王妃和庆元公主接过宫来。快!"
"是。"喜雨朝候在一侧的长光使了个眼色,长光一诺迅即下去。
外 殿的众人一听这声"庆元公主"都心中一诧,封了公主,如果皇上没有嗣女,那便是有望承继大统的人呀!岳穹惊愕地朝内殿望去,万料不到皇上竟会如此轻率地便 给自己留下一个大患。而德王、闻氏父子更是当场就变了颜色。需知这一语即出,便是君无戏言,永难更改,德王之女固是差了一截,闻氏就更不用说。岳穹眼略略 一斜,便见闻氏父子两张脸胀得发紫,朝内殿死死盯住。
唯一开怀安心的人大抵就只有成王了,只见他方才拚命吸气的劲力一散,一下陷回床榻,紫黑的唇绽出一丝宽心的笑,"谢皇皇"
眼看着已是不行了,妫语伸手握了握成王已现死斑的手,"昱儿我会代为看顾的,你放心吧。"
成 王眼角滑下一串清泪,但却是眨也不眨地望着妫语,一种纯粹的由亲情漾化的欣慰照住了妫语的一身。她手猛地一抖,目光变得凄迷起来。"愿言恩子,中心养养" 她狠扣着牙关,没出一声。却见成王猛地吸了口气,竟清晰地道出三个字:"谢皇上。"随即颓然歪于床侧,神气已散,只一双把不住任何物事的眼,仍定定地瞅准 朝着外殿的方向。
妫语别开脸,眼睛睁了又睁,终是撑不住地眨了下,顿时,两颗水珠迅速滴落襟袖间,在上好的缎子上滚了滚,渗入针脚缝合处,无形。
"皇上,祭司大人到了。"知云疾步拉着巫弋入殿,却见众人都闭上了眼,而床榻边上的妫语无言地伸手将成王终未瞑目的双眼合上,走出外殿。
"请皇上节哀。"项平伏地稽首而请。
众臣一见女皇神色,也知晓成王已薨,俱齐跪伏于前,"请皇上节哀。"
妫语摆了摆手,背面而立,直到身后再传来声响:"皇上,王妃与庆元公主"
长光一愕,随即住了嘴跪下。
"王 爷王爷?"一声哑到不行的女音缓缓由背后传来,令妫语忽然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这个勇气去面对那种绝望的缥缈与失神。只略略瞥见一身戗着银红云雁的窈窕妇 人已闪扑至床榻前,没有哭声,只是静,极静极静,静到妫语仿佛都听见了那眼泪滴在成王紫黑的脸上的声音,那柔软的纤手抚过成王齐整发髻的声音。
忽然,那柔软的手一顿,成王妃咳了一记,只听得知云大呼一声"王妃娘娘。"妫语立时转过身,却见成王妃苍白的面容上,唇际一丝鲜红,触目惊心。
"速将王妃送至偏殿着太医诊治。"她抬眸朝一边呆呆地望着自己父亲的妫昱,眉峰一蹙,心中升起无限愧恨,"季张。"
"臣在。"宗人府令丞季张立刻跪行至前。
"选族人中聪慧伶俐子入继成王嗣,以送成王。"
"臣遵旨。"
"罗影,你速拟旨,册成王女妫昱为庆元公主。"
"臣遵旨。"
"皇上"岳穹想谏,但在看到妫语的目光时,便改了口道,"成王爷中箭之事,不可轻动。"岳穹细谨地将遇刺改口中箭,令在场一些要员听得心中一怔。
妫语眼中冷光一闪,"成王乃中毒箭而亡,预谋之人其心昭彰。楚正廉、宋辛得。"竟是反岳穹之语而行,一出口便是刑部大理寺要员。喜雨轻轻抬了抬眼,皇上的心思在看到成王妃时就变了,这个全盟,恐怕还得留着。
"臣在。"
"五日。若无所获,提头来见。"
楚正廉与宋辛得互视一眼,只得应命道:"臣遵旨。"
第二部 庙堂篇 第十二章 鸢飞戾天
"楚兄,这事可棘手着呢。"宋辛得搓着手,满屋子踱来踱去。
楚正廉瞧着头晕,伸手扯住他,"先坐下,好好想想,别净晃来晃去的。"
宋辛得回头,待要说些什么,终又泄气,坐于一旁。"明明平日也不见与成王走得有多近,怎么现在这般这般"宋辛得说了半句,又续不下去。
楚正廉瞄他一眼,"皇上已准备借用成王这一股势以制衡孙闻两家,谁能想到居然会出这档子事?再说这事又出在皇上第一次巡样之际,岂不是公之于众的要倒皇上的台?况且"
"况且什么?"
"我猜不准皇上的意思,为何要立了成王之女为公主呢?再是恩庇也不用如此吧?"
"唉,楚兄啊,你这会儿还有心思猜这个?还是想想怎么办这个案吧。皇上可是点明了要抓谋逆之人呢!"这会儿又要牵到哪些人呢?闻家皇上是定不想牵连到的,但他们二人办案,又岂会不牵连到呢?但是这个度还是要好好合计合计了。
"估计皇上这次也恨了,巡校出事,皇上的面子也挂不住哇!"楚正廉并未明说,但意思已透出来了,该办还是要办,借机能打压一下闻家也是不错的。
"嗯"
"而且成王新办了案子,可是皇上的新手,如今啊!那桩案子!"楚正廉"噌"地站了起来,"这可是下马威呵!"
"你的意思是"宋辛得也惊了一跳,瞬时脸阴沉下来,"还有余孳。"
楚正廉凝眉不语,忽然双目大睁,"来人!来人!"
"哼!不嫌太迟了么?"一阵冰冷的女声直透胸肺,楚正廉立马就要翻身拿刀,但三尺青锋已架上颈处,那边的宋辛得已被一棍子打晕在地。
楚正廉见势已危,反倒镇定下来,他面容一整,一双如炬老目炯炯地朝来人看过去。只见两人一身淡灰短袄,黑纱蒙面,但他注意到那双持剑的手却皎白如月,不似寻常武人。他沉声开口:"尔等何人?受谁指使?"
"j贼!死到临头,还把自己当个官呢!"剑锋指着倒于地上的宋辛得的女子叱了声。
"你们枉顾国法,行刺朝廷命官,可知身触何律?"
"住口!你们这些狗官,陷害忠良,屠戮直臣,没个好的,什么国法!什么律令!都是你们杀人的工具罢了!"女子越说越激动,架在楚正廉颈子上的剑微颤,划开一道口子。
楚 正廉暗想,定是那案子牵连到的家属了。此刻若不示之以正,只怕她们心生鄙夷,此身难保。于是他不往后退,反上前一步,剑锋牢牢抵住其喉,口子渐深,血水顺 剑锋滑入那女子的眼帘。"胡说!国之纲纪,体物明情,师法自然,以众生为道。自我太祖立国,圣世明修律令,约人束行,以昭德业。盛世太平,何由来者?百姓 安乐,何由来者?匪盗不行,何由来者?亲敦邻睦,何由来者?若无国法,百姓何由见青天?如缺律令,世人何处申冤屈?尔等小辈,不知国法,信口雌黄,但快意 恩仇,可知世人皆如此行事,家何成家?国何成国?"
此番话道来正气凛然,语出铿锵,竟似由剑锋处字字震颤而出,引得刃端也兀自蜂鸣。两刺客似是被唬住了,半晌回过神,却又不甘心,"好,算你所言为是,但你妄定罪责,致使无数清正之官妻离子散,身负不白之冤,这你又如何解释?"
"你说本官陷害忠良,你道臣子屠戮直臣,可有真凭实据?"
"哼!三藩王谋逆一案,杜先庭将军,律己甚严,何曾有过二心?你却将其家阖门抄斩,你你可知杜家幼子,年仅三岁你,你"那女子双目含泪,右手持剑一挺,再触楚正廉喉间。
听至此处,楚正廉已明来人身份,当日行检杜府之人,只有二小姐离家拜师学艺,幸免于难。想起杜先庭,他心中也暗自一叹,铮铮铁骨,堪当人杰,只是身事佞主,终难全节,可惜,可惜呀!"杜将军自呈罪状,叛国谋逆,有录供在此,是国法当诛,无有宽宥之理。"
"你胡说,你胡说!"那女子一声厉喝,一剑刺在楚正廉左肩,"你胡说"
楚正廉咬牙捂住作品,手指着搁在案上的一叠文书案卷,"你可自行取阅。"
另一名女子上前将案卷抽出,看了几行,眸光一闪,"师姐,你看。"
楚正廉忍着疼开口,"杜先庭虽身犯重罪,但本官敬他是个汉子,当日刑讯,供认不悔,讯后不待旨下,便自咬袍角,绝于狱中。敢做敢当,只可惜一步行错,百身难回。"
武将之袍角自藏毒药,自是士可杀不可辱之意。那女子捧着案卷,手一松,长剑"咣铛"一声落地。
楚正廉至此方舒出一口气,咳了几声,捂着伤口靠在墙上。屋外似有马蚤动,显是家丁终于觉出些什么不对劲来了。
"师姐,有人来了。"
那女子将手中案卷塞入怀中,"此事我定当查个清楚,若叫我知道你有心陷害,我定取你狗头!"
"随时恭候大驾。"楚正廉立马回了一句,见其推窗欲走,忽然想起什么,"成王遇刺,可也是你等所为?"
"哼!懦弱之人,不过仰人鼻息,杀之何用!"那女子丢下一句,纵掠而出。
"有刺客!"
"保护大人,保护大人"
屋里顿时冲进五六个家丁,见宋辛得仆倒在地,而楚正廉左肩一个作品,正血色染襟。
"大人"
"请大夫,快给宋大人瞧瞧。"楚正廉摆手,忽感眼前一黑,整个人向一侧倒去。
"大人,大人"
"怎么样?"大夫一出来便被众人围住。
"回各位大人,楚大人伤口并不深,只是失血过多,人力不支,睡会儿就会醒过来了。"老大夫拱了拱手,退下开药去了。
众人一听此话都松了口气,孙业清朝里边望了望,又看了眼宋辛得,不由问道:"辛得,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辛得有些茫然地回忆道:"当时,正与楚兄说到成王经手的那件案子,楚兄不知想到什么,就要唤下人来。就在这时,我后脑被人打了一棍,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只依稀听到女声。"他摸了摸后脑勺,那儿肿了一个大包。
孙预沉默了会儿,忽问:"宋叔,真的是女声,没有听错?"
"应该没错。"
"怎么?预儿?"孙业环坐于一侧,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惑。
"也没什么,只是如果是女子,就不可能混入围场,难道还有两路人?"
"王爷的意思是行刺家父的和行刺成王爷的不是一路人?"楚铉蓦地有些松了口气。
"唔,也并非一定,现在只有等楚伯伯醒来再说了。"
于 是,一行人便聚在内室中等候。孙预看着灯花爆开,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但倏忽即逝,太快了,快得他来不及抓住。他想了半天,一切头绪渐至繁乱,只是脑中 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方才叩见女皇时的景象。那时她浑身都似覆一层寒冰,虽冷静却恨深似海。到底是什么触动了她,使得她一身孤寂凄绝,无人能近?他不能问, 也无由问起,她的心太深,似乎终是隐着一段深入骨髓的奇哀至痛,难消难解,莫能碰触,他无从问,她无从说。
"皇上。"小秋端着药碗轻移至御前。
妫语将摊了近一个时辰的奏本合上,扔在一边,"她们情况怎样?"
"回皇上,成王妃已经醒了。庆元公主刚哄着吃过了饭。"
"嗯瞧瞧去。"妫语一按桌缘,让小秋替她披上大氅,便往昭回殿偏殿去去。
长长一字儿宫灯在禁宫的长廊中摇曳而行,寒风刮过,这行宫灯虽零落,却也稳如坚石,不动分毫。
"皇上驾到。"小侍一声长吆,殿中的母女俩立时便上前跪迎。
"臣妾参见皇上。"
"昱儿参见皇上。"
妫语轻扶起二人,看了看成王妃面上残泪痕痕,心下又是一叹,"节哀。"
两个字又惹来成王妃的哽咽难止,"谢谢皇上垂询,臣臣妾"
妫语拉过她的手,轻言抚慰,"好好保重自己,成王为国捐躯,我心明之,今已纳虔敬王次子昺入成王一脉,你有儿,昱儿有兄,成王府便后继有人。"
"臣妾谢皇上恩典。"成王妃跪下去,这一旨便安了她的身,立了她的命了。成王膝下只出一女,纵是如今封为公主,后事也极难预料,孤儿寡母,无王爵在身,只怕日子也过得艰辛。现下入继一子,便是袭了成王之爵,终有了靠山。这样,昱儿今后算是无忧了。成王妃安心地想。
"不必多礼了。"妫语想扶起她,成王妃却并未起身。
"皇上,臣妾万死,求皇上允诺一事。"她跪在地上直直地磕了三个头。
"什么事?"妫语眉目轻敛,正色相询。
"皇上,臣妾懦弱少见,无力育养公主,如今,这孩子没了爹,臣妾求皇上代为看顾看在皇上与王爷兄妹一场的份上,求皇上"成王妃泣不成声。
妫语转头看向才四五岁,仍懵懵懂懂的女娃子。那么小,必是还不懂得亲人离散之痛吧?心中一阵悲苦,她不由伸手抚了抚女娃儿的脸,"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