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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何伯沉默。喉结滚了滚,没有给答案。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灶屋,热气扑面。
    石永皮夫妇正在灶台前后忙碌,四面土墙被常年烟火熏成深黄色。一盏暖黄色的灯悬在房梁下,光线柔和,照亮了锅中团团升起的白雾。
    黄灿喜头一回进真正的窑洞,一双眼睛好奇地四下打量,亮晶晶的。
    “这地方旧了些,灿喜你要是住不习惯,只管和姨说。”石姨边擦手边笑,语气温和。
    “一点也不,我特别喜欢。我以前就想住一次窑洞,这次算是圆梦啦。”她说着,乖巧地接过碗筷,眉眼弯成柔和的弧度,那模样讨喜得让人心软。
    灶膛里火声咕噜,锅中的香气填满屋子的每个缝隙。
    桌上摆着一锅炖得喷香的水盆羊肉、色泽鲜亮的地三鲜,热气腾腾的烧馍馍……浓郁香味扑鼻,勾得黄灿喜也顾不上客套,端着碗筷大快朵颐。
    她吃得专注,一碗接一碗。
    连何伯在一旁看着,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茶余饭饱,何伯留在屋里与石永皮细细商讨迁坟的细节。
    窗外的雨声渐渐稀疏,黄灿喜便陪着石姨到檐下洗碗。
    她天生会跟长辈打交道,笑意柔软,话不多,却一句比一句贴心。
    石姨洗着洗着,神色黯了些:“要是露露还在,估摸跟灿喜你一样大。”
    黄灿喜这才得知两人原来还曾有个孩子。
    她望着手里的碗,还是没问下去,露露是为什么没了。
    但第二天,这个答案便揭晓。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透,雨倒是停了。
    村里的狗却不知为何发了狂,此起彼伏地汪汪乱吠,叫得人心发毛。
    隔壁传来急促的拍门声,有人扯着嗓子高声喊石永皮。
    黄灿喜睡眼惺忪,胡乱套上鞋走出去,只见来人满脸惊惶,上气不接下气:
    “我、我早上去林子里摘点蘑菇,顺路往老爷子那坟地瞟了一眼,就怕昨晚雨太大,把原来的坟给泡塌了……”
    他咽了口唾沫,喉结紧张地滚动着,“结果……泥是真给冲开了,里面的……东西,也冲出来了。”
    停顿好几秒,才继续说。
    “老爷子那坟的底下……还压着另一座坟。”
    黄灿喜深吸一口气,花了半小时才接受,这是个盗墓村。
    第69章 黄河女尸
    一行人连脸都顾不上擦, 抓起几支手电便匆匆赶往坟场。
    黄灿喜上下眼皮还黏糊睁不开,只能踩着鞋帮, 迷迷糊糊地跟在何伯身后。
    天光初现,树杈的轮廓映在一片青白朦胧之中。晨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寸点亮山下层叠的梯田。空气里仍团着散不去的湿雾,昨夜暴雨将黄土地洗刷得泥泞不堪,坟地周围的土质变得格外松软,她一脚踩下,冰凉的泥浆混着露水,瞬间浸透了裤腿。
    黄灿喜强忍着困意, 正暗自计算着昨晚睡了几个小时, 忽听前方传来一声惊叫, “哎呀!”
    她抬头望去,心脏骤然一缩, 眼前的景象荒诞得如同一个尚未醒透的噩梦。
    她暗自庆幸自己跟来了。
    这根本不是能用语言轻易描述的场面。
    暗绿色的草地上, 散落着鞭炮的红色碎屑,像一片片诡异的花瓣,和着一些碎陶片, 蜿蜒指向那座被暴雨淹没的墓坑。浑浊的泥水已将坑底灌满, 可那黄汤般的水面却并不平静,正“噗嗤、噗嗤”地冒着黏稠的气泡,仿佛有什么活物在下面呼吸。
    众人屏住呼吸凑近。
    只听“扑通”一声轻响,泥水中竟猛地鼓出一条毫无血色的莹白手臂!
    黄灿喜惊得双目圆睁,几乎要叫出声来,猛地看向何伯,生怕是撞见了什么凶杀现场。
    然而,何伯与石家村众人的脸色虽同样灰败, 对这具突然现世的尸体,却并未流露出过多的震惊。
    这一番折腾下来,太阳已爬至半空,却被一团湿冷的雾气紧裹着,透不出半分暖意。
    黄灿喜双眼发颤,余光不安地在四周扫视。何伯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凑到她耳边低语:“早叫你别来。记住,别乱摸,更别乱说话。”一下子将她所有的疑问都堵了回去。
    不一会儿,第二批人带着工具赶到,这才开始动手,将那坟池中的尸体缓缓打捞上来。
    那手臂的主人是一具身长不足一米六的女尸,皮肤呈现出一种浸泡过的青白,紧贴骨骼,干瘪得诡异。她身着一套色彩华丽、纹样繁复的织服,形制虽古,可面料与做工更像一件精心制作的仿古殓衣。
    铁锹在水下搅动,浑浊的泥水顿时旋出涡流。一件件铜镜、陶瓷器皿,便如同昨夜那锅水盆羊肉里翻滚的肉片般,接二连三地从泥浆深处冒了出来。
    黄灿喜看得眼皮直跳,心里已隐约有了个模糊却骇人的猜想。
    她紧蹙眉头,回想起何伯先前的话。他只说朋友的祖业特殊,可没料到,竟是这般特殊。
    待到墓坑中的物件被尽数转移,众人早已饥肠辘辘,无言返村。
    而那具女尸,则被临时安置在牲口圈旁的一间堆放杂物的土房里,直接横亘在一个旧木柜中。
    黄灿喜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最终仍是无奈地关上这无解的柜门。她看见何伯在柜旁设下简单的香坛,并郑重嘱咐石永皮,香火绝不能断。
    等四下无人,黄灿喜才将满腹的疑问尽数倒出。
    何伯见事情已到这一步,也不再隐瞒。
    “你可知道,关中一带,什么最多?”何伯低声发问。
    “古迹多,文物多。”黄灿喜几乎不假思索。这是常识。“可这和宜川县有什么关系?”
    帝陵王冢大多分布在西安、咸阳一线,而眼前这片地域,历史上至多是一些地方豪强、富农地主的墓葬区,向来是个颇为低调的地方。
    “墓不会长脚跑掉,但不代表里面的东西,不会被人带出来。”
    “我与石家村关系最深的,并非石永皮,而是他父亲石泊丘。建国初期,文保体系尚未健全,陕北民间冒出不少盗掘团伙。石泊丘当年就领着全村的青壮,在黄河边的崖壁上干起了开冢的营生。”
    然而正如黄灿喜所想一般,宜川一带并非帝王陵寝所在,多是黄河崖壁上的古洞墓穴。
    往往是由几个好手先行探明位置,一旦确定,便全村青壮出动,借着夜色掩护,悬索下崖,盗取些便于携带的铜器、陶器,换来粮食,勉强糊口。
    而让他们最终决定收手的转折,发生在六六年。
    那时,石永皮的父亲石泊丘与一胖一瘦两名村人,一同摸到了壶口瀑布附近的一道悬崖边上。那处山势极其险峻,脚下泥土因水汽常年浸润而松软不堪,耳边是黄河滔天的巨浪轰鸣,每迈出一步都像在命弦上行走。
    正当他们以为今夜又将徒劳无功时,瘦子却眼尖地瞥见崖壁上有一处圆拱形的裂口。
    起初以为是早已被光顾过的旧盗洞,凑近细看,才发现那是因常年风蚀和雨水冲刷,导致墓室外部结构裸露所形成的缺口。
    此时天边已泛出微光,本是该撤走的时候。
    可一夜奔波才寻得这一处,若不进去看个分明,任谁都不甘心。三人一合计,便抄起铲子将那洞口扩至能容人钻入的大小。
    他们前后依次钻入,墓道狭长,深约两米多,才相继落地。
    墓室分为前后两间,墙体平整,显是经过修刮,顶部呈规整的拱形。室内空间颇为局促,放眼望去,陪葬品多是些土陶、铜器与玉饰碎片,看似只是一座寻常墓穴,处处透着一股简约的荒凉。
    三人依照规矩,在角落点上三炷香,随即开始在陪葬品中挑拣,心下还盘算着东西不多,一次带走。
    而在主墓室的中央,赫然端放着一具棺椁。
    与周遭陪葬品的朴素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棺木不知由何种木材制成,历经岁月却不腐不坏,周围不见丝毫虫蚁踪迹,甚至还隐隐散发出一股奇异的冷香。
    瘦子灵光一闪表示,这莫非是什么极其珍贵的木材?说不定真正值钱的宝贝,全在这棺材里头。
    他们历来有不惊扰棺椁的规矩,石泊丘心生退意。
    可三人中的另一个胖子求财心切,最终少数服从多数,决意开棺。
    棺盖掀开,三人纷纷惊叹出声,里面竟躺着一具面容如生的女尸。
    她口中不见惯常的镇魂玉,反而塞着一团色泽暗沉的布绢,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古字。瘦子大失所望,三人都是文盲,只有石泊丘略识几个大字。
    就在这时,墓穴外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黄河的怒涛仿佛骤然加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