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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她身体里最坚韧、最不肯屈服的,反倒是这一颗惶惶不安的心脏。
    她垂下眼,望向脚下的阿蓝。
    阿蓝手中的刀尖正缓缓垂落,如笔锋轻触纸面,沿着娘母肌肤上纹身的路径,划出一道道殷红的线条。阿蓝眼中一闪而过的疯狂,此刻只让黄灿喜感到一种蚀骨的悲哀。
    她带不走阿蓝。
    这认知清晰得如同梦醒,冰冷而确凿。
    血水自阿蓝与娘母的身下缓缓汇聚,凝成一洼暗红的水泊,随即被散落的碎石引导,如一道纤细的血色溪流,蜿蜒着没入河渠。
    那抹鲜红触水的刹那,便被湍急的河流迅速吞没、稀释,不过转瞬,就已澄澈如初,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阿蓝,我要走了。”
    哗啦啦的水声将她的告别冲得七零八落。
    黄灿喜压下眉宇间的沉郁,那无奈几乎要凝成实质。她猛地转过头,眼神在刹那间锐利而坚定。
    几步跨到河边,深吸一口气,纵身跃下,“噗通”一声,她像一尾决绝的鱼,砸开水面,激起一簇转瞬即逝的浪花。
    河面看似不宽,水下却深得骇人。湍急的暗流像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拽着她的脚踝,要将她拖入深渊。脚下再也触不到坚实的土地,一种彻底的悬空感攫住了她。水、风、亡魂、记忆……在此刻仿佛融成了一体,化作一股无可抗拒的洪流,裹挟着她,冲向那片未知的、幽暗的前方。
    黄灿喜掏出翻译笔,借着手电的微光一点点探照,却在水底看见了奶奶。
    即使身体化为灰烬,即使只剩薄如相纸的厚度,一张张泛白的照片重叠,叠出往日的厚度。死亡带不走她,梦里有她,红河里有她,现实里也有她。她似乎从未离开。
    就在这一瞬,那双熟悉的手伸来,宽厚而温暖,顺着水流握住了她。
    黄灿喜的手臂剧烈抽搐,牙关死咬,视线模糊,唯有眼泪在水中乱飘,她分不清这究竟是幻觉,还是什么。
    就算那是女娲十肠“土胥”,那也先是她的奶奶。
    无数白骨在她身边漂过,轻盈、迅疾,它们在水中更替,一路从身后被水流推去山顶的某个终点。
    她恍惚望着那些白骨,忽然想起沈河的话。
    如果真能复活东东,是不是,是不是……也能复活奶奶?
    水流裹挟着她,胸口的闷痛几乎要炸开。氧气被抽干,连那一点翻译笔的光也被撕碎,化成细细的银线。意识渐渐坠入昏暗之中。
    就在那时——
    不远处气泡骤然炸裂,一条熟悉的黑影破水而来,疾速逼近。
    时间像被折叠了一下。
    下一次眨眼,那道黑影已经贴近到眼前,唇齿一软,温热的气息渡了过来。
    黄灿喜心头一震,猛地清醒,想拉开距离,可那人却不依不舍,反而更近。
    他一向温和冷淡,此刻那双眼却幽深得近乎诡异。
    那突如其来的靠近,让她几乎被那张放大的神迹般的面孔扰得心神震荡。
    她怔着,眼睫微颤,视线被那双黑瞳牢牢钉住。
    他望着她,她也没有闪躲。
    这一瞬的恍惚,让他误会了什么。
    他靠近,在她耳边吐出一声低语:
    “黄老师,你教教我。”
    气泡随那句话生出,又破散远去,可他的目光,却把那句话镌进了她的眼里。
    黄灿喜心里骂道:周野你这个学人精!
    她暗暗咬牙,可一开口,水就灌进喉里。冷流顺着鼻腔钻进脑中,搅得她理智混沌。她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的轰鸣,强劲有力,像是在敲悔。
    她猛地推开他。
    可眼前一片昏黑,水底像无边的夜。她只能靠双手摸索,盲人般辨认着周遭的存在。
    指尖触到冰凉坚硬的东西,
    是骨头。
    人骨。
    一具、两具……成百上千。
    那些白骨在她掌下堆叠、滑落,如同河流下的白潮。
    她的呼吸几乎要停。
    忽然,一样长条的东西被塞回她手中。
    是那支翻译笔。
    她抬头,是周野。
    那人一脸无辜,目光干净得几乎荒唐。
    他伸出手指,压在他自己唇上,低声道:
    “要多少,有多少。”
    黄灿喜胸口一堵,气得几乎窒息,一脚踹过去。
    她紧握翻译笔,从身边一点点扫开水流,光线穿透,水底的景象逐渐浮现。
    在山体的尽头,成千上万的骨头堵在一口洞中。
    细小的碎骨被水冲过,较大的残骸却被卡住,层层叠叠,堆成一道白色的坝。那些身躯交织在一起,黎与汉、老与幼,几十年前的惨剧凝成了这座墓。
    河流日日冲刷,他们却依旧卡在原地,被水保存,被时间囚禁。
    在一片黑石与白骨之间,竟静静伏着一抹彩。
    黄灿喜的心猛地一紧,怦怦作响。她伸手,在万千枯白的手骨之间摸索,指尖一触那块黎锦的瞬间,一个答案几乎破壳而出。
    是她了。
    是她了。
    那张被剥下的纹面之皮的主人。
    不是锯齿,而是水纹。那是山间最早的信仰,从溪流诞生,自云雾降生。
    最终,她与村子一同被改变,坠入河底,被信民的白骨层层压覆,动弹不得,与他们一同葬在这座山里。
    黄灿喜的胸腔被激动与窒息同时充满。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扯那块布。可那黎锦像被混凝的水泥浇封,纹丝不动。这被封存的历史与过去,谁也撬不开。
    氧气再度被榨尽,胸口灼得发痛。她一下一下地拉扯,力气却在水压下迅速流失,一切挣扎都似是徒劳。
    她死死攥着那块黎锦,指节绷白,眼前早已模糊成一片。
    猛然回头:“愣着干嘛!快搭把手啊,周野!”
    愤怒被水流吞没,只剩一串急促的气泡翻涌而上。
    周野被骂,反而笑了。笑意在水光里一闪即灭。他伸出手,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指尖轻触,与她一同紧握那片布料。
    水流被搅得浑浊,气泡攀着他们的臂弯狂乱上升。
    那块黎锦终于被一点点扯动。随着布料的松动吗,一只手浮现出来。年轻、柔韧,布满象征身份与荣誉的纹面线条。
    两人仿佛在与时间拔河,却不知另一端是谁。
    水势愈急,衣摆缠绕在一起,翻卷的布料让两人几乎贴合成一个影。时间在气泡的升腾与破裂间凝滞
    忽然,
    “哗”地一声,某处暗流崩塌,骨骸纷纷坠落。一具尸体滑出,直扑进黄灿喜的怀中。
    她低头瞬间,看见那具无脸的女尸,下半身覆着蛇鳞,在微光中回应着冷冷碎光。
    水流一卷,黄灿喜倒被那具尸体牢牢裹紧。
    她怔住,只是一瞬,心下忽然明白。
    ——这不是女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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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点棒棒糖.jpg,最近果然还是累了,熬夜写文,白天看了想手撕的程度。
    第66章 我们白头过。
    水下骤然明亮。
    拉扯她下坠的重力倏然消失, 胸口不再灼热。
    她怔怔地意识到,自己竟能在水中呼吸。气息轻盈如鱼, 胸腔间浮起奇异的安宁。若非四周景象仍和刚才所见一样,她几乎要怀疑自己已去往他处。
    眼前的女人美得无法用语言去形容。
    她没有脸,眼窝深陷,鼻骨高耸,宛如一具完美的骨架。
    黄灿喜一眼便明白,这不是她要找的女娲。
    她掏出那张脸皮,指尖微颤,目光在女人与脸皮之间游移。
    “我……给你贴上?它能回去吗?”
    女人没有答话, 神情平静, 似在默许。黄灿喜咽下一口气, 伸手,小心地将那张脸贴上她的头骨。
    脸皮覆上, 女人顿时更显圣洁。那原本古老、粗粝的纹面线条, 此刻如神迹般流转着柔光,让黄灿喜忘记了呼吸,只是一味地无声惊叹。
    然而她一松手, 脸皮便轻轻滑落, 漂浮在水中。
    黄灿喜:“……”
    那一刻她才察觉,眼前的女人并非实体的“人”,而是如她奶奶那样,只剩一缕魂魄,却出奇地鲜活。
    女人的存在能被看见、被感知,却终究握不住。
    “她已经死了。”
    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某种平静的知晓。
    “你看到的,只是她最后一口气。”
    像是某种心有灵犀, 还未等黄灿喜开口,周野便主动解惑。
    脸皮像一块布料,轻轻飘回她手心,湿冷的触感压得她心口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