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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水”位越来越高,线条化作的液体没过她的小腿。
    那些符纹像活物,在流动、在呼吸。
    木椅像一叶小舟,缓缓漂移。
    她僵直着身体,蹲在椅面上维持平衡,心脏跳得像要撞破胸腔。
    翻译笔的灯光摇晃,在那无尽的黑色纹路上闪烁。
    “哗——哗——”
    水声渐起。
    “咕咚……咕咚……”
    液体之下似乎有什么在蠕动,气泡一个接一个地浮起,又碎裂。涟漪蔓延开去。
    她捂住口鼻,被那股浓烈的腥气扑得猝不及防。气味里混着血、生肉和湿泥的味道,灼得喉咙发酸。
    她伸手去掏口袋,那张面皮仍在,冷凉黏腻地贴在掌心。
    如果她没猜错,哈那村真正的守护神,原本就是那尊无脸神。
    而显然,村子里现在还有一尊无脸神的分身。
    可在哪?
    这个疑问在她脑中盘旋不去。她抱着那团思绪,在摇晃的黑潮中一晃一晃地向前,翻找、摸索,几乎是凭着本能。
    忽然,她看见在手电微弱光芒之外,有一处更温暖、更摇曳的亮。
    那是一团火光。
    火塘还在燃烧。
    火光将四周的黑水照成一片晦暗的波动。
    而火塘前跪着一名女人,跪在一尊神明前。
    她被粗绳死死绑缚,双膝跪地,身上满是黑红的血痕,发丝凌乱,黏在脸上。血与灰混成一层厚壳。她的眼帘低垂,神情麻木,像是一具被供奉的尸体。
    那是阿蓝。
    黑水翻腾着,将她整个身躯包围。它顺着她的皮肤,一寸寸地爬上去,腿、臂、胸、颈、面。那不是水,而是带着意志的线,像有生命的咒文。它们在她的身体上游走、缠绕、刻印。
    那些她费劲心思躲避数年,却仍被紧紧束缚的古老线条,在她的肌肤上留下印记。
    她的身体终将成为族谱的一部分。
    黑水仿佛有灵智,它渴望靠近火塘,却又畏惧。
    每一次试探,都会被火焰灼出焦黑的一角,发出低微的噼啪。
    黄灿喜惊得额头发凉,看向眼眸半垂的阿蓝,确认四周没人之后,唤了声名字。
    可她却没有反应,只是跪在祭坛前,而祭坛上供奉的,则是今早所见的哈那村的祖神。
    无人应答。
    她又唤了一声。
    阿蓝一动不动。双眼空茫,皮肤苍白如纸。
    火光舔舐她的脸,照出一种死白的宁静。
    “阿蓝!”黄灿喜咬牙,猛地从椅子上一跃。
    “扑通——”
    黑水溅起。那一瞬间,她的脚踝与水面接触。刺痛瞬间贯穿全身。
    她几乎是用尽全身的意志才没喊出声。疼痛沿着皮肤蔓延,像无数根绣花针在血管里穿行。她的呼吸被硬生生卡在喉咙里,眼前一片白。她挣扎着往椅子爬,手指抓破了木沿,却被那股水意拉扯着,那些纹路缠上她的脚、腿、腰,像在挽留,像在合理化眼前的一切。
    世界仿佛在旋转,她听见耳边传来惨叫声,可那不是她的声音。
    她闻声寻去,火光跳动间,她看见墙上、地上、梁间,全都映出她的身影。
    一具又一具,层叠交错。
    每一个影子都在张嘴尖叫,每一个影子都在痛苦挣扎,每一个影子……都像在被灼烧。
    一阵风忽地吹过。
    火光骤闪,那些影子被风撕散,化作更多的剪影,层层叠叠。
    黄灿喜几乎在同一瞬间,看见另一个世界的叠映。无数人影将一个女孩的四肢死死按住,粗绳缠绕,绞得血迹斑斑。
    然后——
    娘母嘴里念念有词,手中白藤尖端蘸着蓝黑色的黏稠汁液,另一只手执木棒。
    “邦——!”
    木棒击在针柄上,空气震得颤。
    “伟大的祖灵,请保佑哈那村的女孩平安健康——”
    “啊啊啊啊啊啊——!!”
    “邦——!”
    “祥图覆面,赐她多子多福——”
    “啊——啊——!”
    “邦!!!”
    “她是你的孩子,是你的族人,请您赐她美丽与聪慧——!”
    一声声咒,一次次敲打。
    蓝黑的汁液渗入皮肤,与鲜血交融,渗出灼人的气味。
    皮开肉绽,血珠一颗颗跳出,女孩痛得翻滚,却在众人搀扶下,被再次按回地面。
    那条通往被认可的路,是由疼痛与服从铺就的。
    她们哭着、笑着,泪水与汗水混成一团,那声音里竟掺杂着一种奇异的喜悦,仿佛唯有献出疼痛,才能换来族群的拥抱。
    黄灿喜怔在原地,面色惨白。
    她眼前的世界像被火焰灼化,过去与现在重叠交织。
    仿佛有无数针,从皮肤穿入血管,直抵灵魂。
    她恍惚间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那一幕幕仪式的画面,像无形的手将她拖入过去,过去花花绿绿地又贴回此刻。
    她嘴唇颤抖,几乎是求生本能地往上爬。可就在身体即将脱离那片黑水的一刻,她猛地转身,拍向阿蓝的后背。
    “阿蓝——!”
    阿蓝的身体猛地一震。她胸口一鼓,喉咙鼓胀,一团黑色的腥臭猛然从口中喷出。
    “啪!”
    那团黑影落地,尚未看清形状,便融入地上的黑水,与无数图纹交织,化作流动的符号,继续流淌。
    黄灿喜不顾一切,扯住阿蓝的衣领,吸气一提,将她硬生生从那片黑水中拖出。
    可这还没完。
    黄灿喜像疯了一样,用脚蹬着那把木椅,一点一点逼近祭坛。火光照着她通红的眼。
    她死死盯着那座供奉的神像,那尊尊贵的祖神。
    阿蓝却突然醒来,她挨在黄灿喜的肩上,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黄灿喜的锁骨,明明脸是冷的,眼泪却灼得惊人。
    “百百”
    这一句喘息一样的气音冒出,惊得黄灿喜浑身一颤,猛地看向阿蓝,可那一句只是开端、她继续念着、“百……”
    黄灿喜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沸腾、却是一种将她逼近窒息里的惊恐。
    她来海南前,找资料找了一本黎族语速成,学了三小时,最后记下的单词寥寥,“百”这词就属其一。
    只因为这个发音对应的意思是“妈妈。”
    “百百、”
    声声如针,刺进黄灿喜的骨、抽着她的神经,她像是又回到了米北庄村的夜空,数不清地纸人贴着她、拉扯着她的血肉、钻进她的毛孔。
    到底妈妈在哪?!!!!
    “哗啦、”她弯腰,一把抓起那本村史。书页劈啪作响,被她猛地塞进火塘。火舌迅速攀上书册,纸张瞬间燃烧成一束橙红的火把,那些原本蠢蠢欲动,不断缠绕的图纹,惊慌脱离、避让。
    “刷——”地火光划出一条线,凭尺划界。黄灿喜几步跨出,一把抓住祭坛上的祖灵神像。
    那神像烫得惊人,仿佛是被烈火炼出的铁块。掌心被灼得翻红,她却仍死死攥着。汗与血顺着指缝蜿蜒而下,她咬紧牙关,额角青筋鼓起。火光在她身上狂跳,衣料紧贴肌肤,线条分明的肩膀随呼吸起伏不定。
    若甜是她的皮,艳是她的骨,那么此刻一切都被投入烈焰的深处。她在极致的痛楚与狂热中,被提纯、被熔化,沸腾成滚烫如铁水的灵魂。仿佛在燃烧的瞬间挣脱一切束缚,向着无边黑暗泼洒出一场惊天动地、瞬间即永恒的光雨。
    她猛地一挥手,神像应声砸向坚硬的泥墙,轰然巨响致山崩地裂,整座屋宇为之震颤。
    “嗙!!”
    祖灵神像应声碎裂!!
    碎片四散,雄壮的男性轮廓倾塌,层层剥落的石屑露出更深一层的面孔。那张粗糙而古旧,雕法已非近世。那是明清时的匠工模样,额线方正、神目威严,显然是后来被汉人重塑过的男性神明。
    她眯起眼,再度一击,“嗙!”碎石迸射,如利刃掠空,火星四溅。
    神像又脱了一层皮。里面竟是更早的形制。泥胎未干,线条柔和,神情慈爱,双目低垂,仿佛在注视怀中婴儿的母亲。
    那是典型的母神像、掌火、护生、司育的女祖形象,正是黎族早期所祭的谷母、火母。
    尘土飞扬中,她再挥臂砸下。
    一层又一层,直至最后,神像只剩掌心大小,只剩那尊陶偶,人首蛇身,雌雄莫辨,神态安宁。
    那是更古老的神。山与水之母,掌生死与万物轮回。
    这才是哈那村、也是这座山最初的神明。
    它并非被人创造,而是被不断改塑、遮蔽、覆盖。
    神明在人的双手间诞生,也在人的双手间被改写。
    从蛇身女祖,到抱子的母神,再到披盔束甲的男神,每一次改塑,都是社会结构变迁的投影。